静得像世界停住了呼吸。
烛默默将剑柄调至低处，指尖搭上剑格，冰凉，心却读作温暖。她目光掠过墙根几道已结为褐黑色的污渍，指尖更凉了几分。
苏泠在那门前停住，发尾在空中荡了一瞬，旋即落下。
她仍未动。
一名飞檐武者上前，作势欲说什么，最终却仍是选择了沉默。
未令勿动。
“踏。”苏泠动了。
她开口，声音在空巷中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匠人自有傲骨，宁肯盘在自家作坊中腐烂，也不愿被当成街货叫卖。”
话只到此，像是说与烛听，更是说与藏在暗处的耳朵听。
门内幽暗依旧。一番掷地有声的话，连半点灰尘都未能激起。
苏泠笑了笑，脑后似火焰般狂舞的发带却黯了一瞬。
“所以得亲自来见，亲自来请。礼数要做足，底线——”
“也得划清。”
她上前，一手扶上剑柄，另一手几乎触及门板。没有推门，而是抬起前臂，指节在那朽坏的门上叩了三下。脏了，也未曾蹙眉。
一点黑泥更衬出她的白。
“笃、笃、笃。”
节奏匀停，力道沉实，是谈生意的叩法，不是寻仇，也非乞怜。
“……”
门内幽暗依旧。
只有风声卷过巷子，撩动檐角一串残破的铃铛，发出喑哑的碎响。
苏泠等了十息，殷红的眸子才微微眯起。“看来‘请’字不够。”她后退半步，朝身后飞檐颔首。
其中一人上前，自怀中取出一物——不是兵器，而是一截乌木令牌，上刻四海商会徽记。他将令牌端正摆在门前石阶上，又从腰囊倾出些东西：几粒金锞子，一卷素帛。最后是一把断凿，铁口已钝，木柄磨得油亮。
“四海商会苏泠，拜会此地主事。”苏泠扬声，语调平直，却把每个字都钉进巷子的寂静里。“金为订，帛为契，凿为信——”
“今日我来，是为诛锄异己，也是为你等……指条活路。”
“明珠暗投，宝玉蒙尘……这般事我最不乐见。与其就此封炉，抱着理想溺亡。倒不如转投四海，还能延下一身技艺。”
“不至于像那‘剑王’一样，落得个窝囊的死。”
那门内终于有了动静。
极轻的拖动声，“沙”，像是重物蹭过地面。门缝开出一条细细的线，一只眼睛贴在那里，混浊、布满血丝、极快地转动着。
“用着高炉与模具，作那浇筑生产的四海，还找我们这些只通锤凿的迂腐者作甚？”那眼睛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干裂，像两片糙石磨擦。
“技艺没有高低对错，批量生产的武备终究与精心锻打的有差。”苏泠向前一步，身体堵住那线光，压迫感随阴影漫入门缝。“今日我来，明日是官府来，再到后日，就该是漕帮的狗来了。”
“他们可不会如我这般好言相劝，威迫不从，便只有死路一条。与其受那些外行人指指点点，倒不如暂投四海——活下去，才有机会作更高的追求。”
门内沉默。那只眼睛剧烈地颤了几下。
“四海商会要的，是能造物、能传艺的手。”苏泠见状，乘胜追击。语气缓下半分，锋芒稍敛，露出底下实打实的利害。“管吃住，给工坊，抽成公道。匠人只管埋头造器，外面的风浪，商会来挡。这条件，比你们从前在阁里被两派倾轧、被阁老盘剥，如何？”
“……说得好听。”门后的声音带了点讥诮，却虚弱。“四海商会……不也是要吃人的虎？”
“虎吃肉，也护食。”苏泠答得干脆。“跟了我，你们便是‘食’的一部分，我自会圈起来护着。总好过现在——被当成无主的残羹，谁路过都能啐一口。”
门内呼吸骤然一促。
木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大半。一个佝偻老者侧身出现，面皮灰黄，双手关节粗大，布满新旧划伤。他飞快地瞟了一眼石阶上的东西，尤其在断凿上停了片刻，眼底闪过复杂的情绪——似有痛楚，也有几分遥远的、几乎锈死的念旧。
“……进来谈。”老者让开通道，声音依旧干涩，但敌意已褪去大半。
苏泠嘴角微不可察地一勾，迈步入门。烛随之而入，经过老者时，目光在他手上停了瞬——那双手的拇指与食指侧皆有厚茧，是常年握持刻刀与铆锤的痕迹，但小指却有一道极新的灼伤，皮肉翻卷，未好好处理。
门内是个荒弃的庭院，堆满各式残缺的傀儡部件：木臂、铁掌、镂空的头颅、缠绕的丝线。空气里弥漫着桐油、金属粉尘和某种微甜的、类似药材的古怪气味。七八个身影或坐或站在阴影里，目光齐齐投来，警惕，疲惫，间或有一两点未熄的、属于匠人的执拗光亮。
苏泠环视一周，径直走到院中唯一还算完整的石凳前，却不坐，只将手搭在凳面。“条件我方才说了。细节可议，但底线不变：入我四海，艺献商会，忠字当头。”
她顿了顿，殷红眼眸缓缓扫过每一张脸。“愿意的，上前一步。不愿的——”手指向门外。“自寻生路，我不阻拦，但今日之后，鸡鸣巷内不会再有‘清净’。”
一片死寂。只有风吹动傀儡零件的细微碰撞声，叮，叮，像失效的更漏。
烛静立门侧，手始终按在剑柄上。她看着那些匠人脸上的挣扎、恐惧、权衡，以及最终缓缓聚拢起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决绝。她忽然想起苏泠在车里的话：“工具钝了，或回炉重锻，或弃之不用。”
这些人，此刻正把自己摆上“工具”的席位，以求一个“重锻”的机会。
第一个上前的是那开门的老者。接着，第二个，第三个……阴影里的人逐一走出，站到庭院稀薄的光线下，像一群从墓穴里爬出来的、还未习惯日光的活尸。
苏泠数了数，七人。她点头，自怀中取出一份早已备好的契帛，铺在石凳上。“按手印。今日起，你们便是四海商会‘机巧坊’的匠师。”
就在此时。
庭院角落，一堆傀儡残骸的阴影里，忽然传出极轻微的“咔哒”声。
不是风吹。是机簧扣合的声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