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永恒的生命，自然会带来无限的可能。
在一次席卷某个人类王国的战争中，德古娜的军团轻易地碾碎了军队，占领王都后，她正悬浮于废墟之上，俯视着人类被血鬼杀戮的模样，这样的场景成了唯一能给她带来刺激的东西。
但，她无意间瞥见了一个被遗弃在残破花园角落的人。
那是一个年轻男子，骨瘦如柴，脸色苍白，他坐在一个破损的石凳上，剧烈地咳嗽着，用手帕捂着嘴，却依旧渗出刺眼的鲜红。他的生命之火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显然已病人膏肓，命不久矣
吸引德古娜的，自然不是他的脆弱……而是他的眼神。
当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恐惧，也没有憎恨或哀求，他甚至没有看向那些即将杀死他的血族士兵，他只是微微抬起眼，望向悬浮于空中的德古娜。
他的目光中只有一种……空洞的平静，那是早已准备接受一切的淡然。
“你不怕我？”
德古娜不禁发问，声音带着上位者狂傲，男子却只是笑了笑
“怕？咳咳……有什么意义呢？我本就活不久了……病死……或者被您杀死……有什么区别吗？”
————
反正我也活不久了。
————
这句话，像一颗微小的石子，投入了德古娜那早已冰封万载的心湖，激起一丝细微的波澜……是啊，眼前的人类多么脆弱，但正因脆弱，他反而对她的强大失去了恐惧的情绪，并非勇气，而是对于生命的无所谓。
有趣。
德古娜万年未曾有过动摇的心境，第一次对某种东西产生了——兴趣。
“名字？”
“……艾登。”
“你不惧我…也不惧死亡……”
“哈哈…我偏要你怕我。”
德古娜挥退了手下，她没有杀死艾登，反而将他带回了自己的城堡，安置在豪华的房间里，她在他面前虐杀人类，挥手间将整个房间全都染成血色，试图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一丝本能的恐惧……但没有。
他总是那么波澜不惊，偶尔会和德古娜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关于他短暂生命里读过的一些书，听过的一些曲子，一些毫无意义的幻想，他从不问她战争的事，从不祈求生命，也从不露出谄媚或恐惧。
德古娜大部分时间只是冷漠地听着，区区百年不到的生命，他所说的一切在德古娜面前都是班门弄斧。
直到那次……德古娜似乎是终于听不下他那些无聊的话题，她主动发问——关于明知必死为何还能如此平静
艾登的回答带着苦涩的笑意
“因为只能如此啊……如果在短暂的生命中，却只在无尽的自怨自艾，才是真正的绝望吧。”
德古娜愣住了，她没有回答，皱了皱眉头，留下了一句“无聊”离开了房间，却在踏出门时心头一颤。
无聊？好像也有谁，曾无数次评价自己无聊……
自那之后，德古娜再没试图激起艾登的恐惧。
但日子一天天过去，艾登的身体越来越差，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耗尽他最后的力气……
德古娜站在他的床边，看着他那虚弱的模样，那股“兴趣”逐渐改变，变为——
一种从未有过的占有欲。
于是，一天夜晚，德古娜走到了他的床边，她伸出苍白的手指，指尖划过自己的手腕，随着伤口出现，蕴含着强大生命力的血液缓缓渗出，散发出一种奇异的芬芳。
她将手腕递到艾登的唇边，那双猩红的眼眸紧紧盯着他，以不容抗拒的语气开口
“接受我的馈赠，艾登。”
“以血为誓，你的痛苦将会结束，你的生命将与我的永恒相连。”
艾登怔怔地看着那近在咫尺的血液，看着德古娜那非人的美丽容颜，他眼中闪过震惊、茫然、难以置信……最终，化为一种被巨大诱惑击中的恍惚。
他本就一无所有，生命即将走到尽头，面对这超越理解的存在伸出的手……他几乎是本能地，张开了干裂的嘴唇，轻轻含住了她的手腕。
血液流入他的喉咙，一股前所未有的生命力瞬间席卷了他枯竭的身体，病痛如潮水般退去，苍白的面容恢复了血色，微弱的心跳变得强健有力。
转化完成了，艾登成为了德古娜的血裔，与她血脉相连，共享永恒的生命。
————
在接下来的几千年里，德古娜依旧是那个血之魔王，她的残忍和冷漠并未消失，血族大军依旧在她的命令下征战四方，但她的身边，多了一个身影。
直接接受了始祖之血的艾登，拥有血族的力量，甚至能和德古娜一样，免疫一切吸血鬼的弱点，但他却不用这力量作恶，他会悄悄救下一些无关紧要的小生命，会在城堡里种满来自世界各地的花朵，会收集那些古老的诗歌和乐谱。
而德古娜，默许了这一切。
她依旧视其他生命如草芥，但会对艾登寻找来的“美好”之物投去一瞥。她的“恶”没有消失，但仿佛被一条无形的锁链拴住了，锁链的名字——名为爱。
扭曲，却奇迹般地维系了几千年的情感。
那是德古娜漫长生命中，最接近“幸福”的时光，她甚至开始觉得，永恒似乎也不再那么枯燥乏味。
直到几千年后的某一天……
艾登站在他们经常一起看日落，只是，那时的他，脸上没有了平日那种温和的笑容，他的眼神变得空洞，深处是一种德古娜无比熟悉的情绪——经历了漫长时光洗礼后，沉淀下来的疲惫和虚无。
看着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德古娜只觉得阵阵耳鸣……
————
“你说…活够了…是什么意思……”
————
她无法理解。
她给了他永恒的生命，给了他力量，给了他陪伴。他们一起度过了数千年的时光……现在他竟然说……活够了？！
然而艾登那不带一丝感情的话，堵住了德古娜尚未说出口的责备
“再美的夕阳，看上一千次，一万次……也会变得单调；再动人的歌谣，听上无数遍……旋律也会褪色；花朵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文明兴起……又覆灭。”
“一切都只是在重复，喜悦、悲伤、感动……所有这些感觉，在一次次的重复中，都变得……麻木了。”
不…
“所以……求求你，德古娜……”
不……
“既然你给了我生命……”
不许说……
“那么，也请赋予我死亡吧。”
她倾注了扭曲的“爱”，拴住了她千年之久的存在，最终向她渴求的，竟然是……死。
德古娜怒火中烧，拳头都握出血来，但不知为何，莫名的情愫压过了愤怒，她只是抬头，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你…怕我吗？艾登。”
这个问题，她曾在数千年前问过，那时，他因脆弱而无畏，那么现在呢？
艾登看着她的笑容，眼中的死寂似乎波动了一下，他没有犹豫，清晰而平静地回答
“不怕。”
“我爱你，德古娜。”
话音刚落，德古娜动了。
如同归巢的雏鸟，猛地扑向了艾登，用尽全力将他紧紧地拥抱在怀里，但也就在拥抱达到最紧密的刹那，只听传来一声血肉被撕裂的闷响……
德古娜的一只手依旧紧紧环抱着他，而另一只手，却已化作最锋利的刀刃，贯穿了他的胸膛，她的手指，正死死握住他那颗仍在跳动心脏……
德古娜将脸埋在他的发间，声音哽咽，带着颤抖的哭腔
“我也…爱你。”
话毕，她的五指猛地收紧……
艾登的身体彻底软了下来，生命的气息迅速消散，但他的脸上，却定格着安详的表情，他…已然得到了渴望已久的永眠。
德古娜依旧抱着他渐渐冰冷的身体，久久没有动弹，巨大的空虚感如同泥沼一般将她吞噬……艾登死了，被她亲手终结，与此同时，也带走了她存在的某种意义……
身为血之魔王，她拥有着连自我了断都难以实现的永恒生命，虚无感，在过去被强大的力量和嗜血的欲望所掩盖，直到此刻，才被艾登的死亡彻底点燃——
原来…自己也早就活腻了。
原来…自己也渴求着死亡。
————
但，她是德古娜，是让世界战栗的血之魔王，她的终结，必须配得上她这荒诞而漫长的生命，要惊天动地，要让诸神，都为之侧目……
轻轻放下艾登的遗体，德古娜缓缓站起身。她眼中的迷茫和空虚瞬间被疯狂的炽热所取代，她看向天空，身后幻化魔翼，随后化作一道撕裂天际的血色流星，冲天而起……
不带一兵一卒，她的目标——是神界。
她要打上那片高高在上的领域，直视那些俯视众生的神明！她要让众神看清楚，即便是世上最丑陋的怪物，也拥有撼动他们威严的力量！
德古娜踏足那片弥漫着神圣光辉的土地，神界的景象瑰丽而庄严，却让她感到无比的厌恶，她孤身一人冲入天铸圣军，她浑身浴血，白发被凝固的暗红染得斑驳，站在那纯净之地，为这片领域带来了鲜红。
她抬起头，猩红的眼眸燃烧着最后的光芒，直视着那端坐于至高神座之上的存在——神王。
没有犹豫、没有恐惧，她深知这是必败的战斗，但她来此，本就是为了谢幕。
她甚至不屑于一旁的众神，笔直的冲向一切的顶点，冲向神王……
然而……没有言语、没有质问，神王的目光淡漠地扫过她，如同拂去一粒微尘，然后，他只是轻轻抬起了手，随意地挥了挥。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绚烂的能量冲击。仅一瞬间，德古娜恐怖的力量、不朽的身躯、千万年的记忆、所有的愤怒与虚无……在这股力量面前，顷刻消融。
甚至没有出现所谓的“战斗”，德古娜连灰烬都未曾留下……
————
与此同时，一处荒凉贫瘠的野地，一只正在洞穴中酣睡的巨熊，突然发出了凄厉的哀嚎，它猛地惊醒，巨大的身躯痛苦地挣扎，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它体内疯狂生长，它的腹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皮毛也被撑得变形。
“噗嗤——”
撕裂声响彻整个洞穴。
一只沾满粘稠鲜血和内脏碎片的手，猛地从巨熊的腹破膛而出……
巨熊的哀嚎戛然而止，而从它身体中走出一个赤身裸体的身影，白色的长发黏连着血污，紧贴在苍白的皮肤上，她抬起头，露出那张精致的少女脸庞。
是德古娜。
她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看着脚下巨熊残破的尸体，感受着血液中奔流的力量……和那与世间万千生灵血液之间建立的联系。
原来，德古娜穷尽万年心血钻研的血魔法，早已让她摸到了不死的概念，如今对血有着绝对统治力的她，比她强的存在尚且不提，但世上只要还存在比她弱的生物，一只兔子、一匹狼、一个普通人类……她便能无数次以血为介，浴血重生。
“原来……我死不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原来我死不了！”
德古娜开始笑了起来，起初是低沉的轻笑，继而变成无法抑制的癫狂大笑，她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涌了出来，混合着脸上的血污，蜿蜒而下。
笑声在空旷的荒野上回荡，充满了无尽的讽刺与悲凉。
她是在为这连神王都无法抹杀的不死之身而高兴？
还是在为这连死亡都成为奢望的永恒刑期而悲伤？
或许，连她自己，也分不清了。
“既然死不了…没人能审判我…那我想做什么…也都是可以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