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始于一片强化玻璃中的冰冷光芒。
感知是模糊的，只有一些断续的刺激：冰冷的液体，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还有……疼痛。无处不在的……撕裂般的疼痛。
后来我才明白，我本是统合国那庞大而冷酷的科技机器中，一个微不足道的错误。是“弑神计划”的第二代产物之一，是那计划的无数分支里，一个早已偏离航向失败品。我最初始的设计蓝图，或许早已被粉碎，我从一开始…便本不该存在。
但一个名叫谢科尔的议员改变了我的命运，我“感觉”到过他的目光……那不是从事科学之人的审视，而是一种……更接近于孩童发现新奇玩具般的玩味。
他的电子音透过传声器，带着些许笑意
“这样的错误……不觉得很有趣吗？”
就因为这轻飘飘的“有趣”二字，我的地狱，被再次延长。
错误没有被纠正，反而在错误的道路上，被以更粗暴的方式继续着……他们似乎想看看，这个错误究竟能变成何种姿态。
我的“身体”成为了一个可悲的熔炉。
生物的活性组织被活活植入，各种各样的部位，在我的身体上长出无数“肢体”；武器的零部件，冰冷的金属与炽热的能量导管，被硬生生嵌入，试图让我成为移动的军火库；还有各种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工业废料，以及有毒化合物，被直接倾倒进来，将我打造成危险的毒潭……
每一次将异物融入体内，都伴随着难以言喻的痛苦。那不仅是物理上的撕裂感，更像是一种灵魂被强行污染的剧痛。我试图挣扎，试图表达抗拒，但回应我的，只有更强力的电流贯穿，或是几乎要将我压成薄片的巨大重力。
痛苦，是我学会的第一课，也是唯一持续的课程。
————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在痛苦中麻木，在麻木中……膨胀。
不知从何时起，我发现禁锢我的容器换了一个又一个，越来越大。曾经那些需要我仰视的，穿着白大褂的两足生物——“人类”，我的造物主们，在我的视野里变得越来越小，最终小到几乎看不见细节。
我的体型在日渐增长，然而，与我的体型和力量一同增长的…是人类眼中日益浓郁的……恐惧。
隔着最厚的防护层，交谈的声音通过扬声器传来，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他们看我的眼神，不再是看一个实验体，而是在看一个怪物，一个彻头彻尾的“人祸”。
我听到了那个词——“生物兵器”。我是用来弑杀所谓“神明”的武器，“第二代弑神计划之一”便是诞生我的温床，他们赋予我“瘟疫”之名，没有征求我的意见，便用这名字定义了我存在的全部意义……
但……我不喜欢这个名字。“瘟疫”这个词，听起来就带着死亡和腐烂的气息，虽与我体内那些不断翻涌的有毒物质，有着最为契合的共鸣……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可我没有发声器官，我无法反驳。甚至，在经历了如此漫长的改造之后，我那由无数杂乱物质勉强拼凑起来的意识核心，也早已停止转动，不再对“生命价值”这种虚无缥缈之物产生任何思考……
思考是痛苦的，而我已经承受了太多的痛苦。
最终，我便只是……存在着。
我的存在，本身就成了灾难。我仅仅是本能地蠕动，体内那早已失衡的无数剧毒物质和腐败能量，就会不可抑制地渗透出来，污染我所经过的每一寸土地——
青翠的植物瞬间枯萎焦黑，化为灰烬；坚固的建筑被腐蚀，钢筋铁骨如同朽木般断裂；任何不幸靠近的生物，无论是飞鸟走兽，还是……人类，都会在瞬息间经历极致的痛苦，血肉消融，只留下森森白骨，甚至连白骨也会很快脆化…碎裂…随风飘散……
我所到之处，生机断绝，万物凋零，只留下一片被致命毒雾笼罩的死寂废墟。
这就是我，“瘟疫”。
而我的唯一用处，似乎就是行走，并扩散无尽的死亡。
————
不久之后，战争来了。
他们将其称之为“诀别之战”。我被巨大的运输装置运往前线，离开了那囚禁我多年的设施……外面世界的景象模糊而混乱，到处充斥着硝烟和战火，每一秒…都有无数人失去生命。
我被投放在了战场的最前沿。我所过之处，城市化为断壁残垣，大地焦黑，空气中弥漫着血液和毒雾混合后的刺鼻气味。我本能地向前蠕动……无论是强大的骑士还是狰狞的魔兽，都在凄厉的惨叫中迅速化为枯骨，连他们脚下的土地都被染的腐臭……
我分不清敌我，那些与我同行的统合国士兵，都穿着厚重的防护服，但距离我太近的，也会因为防护失效或是吸入微量的毒气而倒下。死亡如同水面的涟漪，以我为中心，不受控制地向四周扩散。
直到……她的出现。
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光芒，瞬间驱散了战场的阴霾与污浊，她悬浮于空中，身后舒展着三对纯白的羽翼，周身环绕着六道蕴含无穷能量的神圣圆环。圣洁的光辉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照亮了这满目疮痍的人间地狱……他们称她为“天神”。
我“看”到了她的目光。那目光穿透了弥漫的毒雾，落在了我身边那些死寂的区域。那里倒毙着诸多身着银甲的骑士，他们的铠甲被腐蚀得千疮百孔，露出下面漆黑的骨头，空洞的眼窝仿佛还在望着天空。而更近处，几名统合国士兵蜷缩在地上，七窍流出黑血，一样死状凄惨。
我感知到了从天神身上散发出的情绪……那是一种深沉的悲悯与……愤怒。她无法再容忍我这样的存在，继续亵渎生命，荼毒大地。
没有给我任何反应的时间，当我本能的蠕动身躯架构防御时，一道灼热到超越我理解范畴的纯白光束，已然如同神罚之矛，瞬间贯穿了我的身体——
没有疼痛。或者说，那感觉超越了疼痛的范畴。顷刻之间，我巨大的身躯在那神圣的光芒中分崩离析，构成我身体的无数剧毒物质、嵌入的武器零件、混乱的生物组织……一切都在被急速净化。我的意识，也在那强烈的光与热中消散……
在最后残存的感知里，我只“看到”自己化作了一滩难以形容的庞大残骸，即使主体被摧毁，这残骸本身，却依旧散发着难闻的毒气，持续地污染着周围的一切，让大地腐烂，空气扭曲。
天神凝视着这片由我尸体构成的污染源，她眼中的悲悯更深了，她似乎叹息了一声，随后，另外几道圣环光芒流转，一股强大而温和的力量笼罩了我的残骸，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封印，抑制着毒性的扩散，将它们约束在一片固定的区域，以防止我祸及更远方的无辜生灵。
在那之后，便是无尽的黑暗与沉寂。
————
后来又不知过去了多久……我感觉到那道一直约束着我的神圣封印，似乎……减弱了。如同冰雪消融，那股温暖而强大的力量正在消散。
是因为……封印的主人，那位天神，已经不在了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随着封印的松动，我那被抑制了不知多少年的污染本质，又开始重新弥漫，形成了如今这片广阔的毒雾区。
而在这片由我尸体化作的毒雾中央，一点微弱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缓缓苏醒。
那便是我……却已不是那个庞大的“瘟疫”。
我是它最初的核心，是它所有混乱的构成中，最纯净的那一点点本源。在天神那毁灭性的净化之光中，唯有这一点点核心，因其微小，侥幸残存了下来，并与被封印的残骸一同沉睡。
如今，封印不再，我终于重获了自由。我在这片我自己创造的毒雾中茫然地移动着，周围的毒雾对我而言如同空气。但……我不知自己该去往何方，也不知自己为何存在，我只是毫无意义的蠕动着……
但很快，我听到了一个声音——
“不要离开我…星沙…求你了……”
啊……好悲伤的声音，好无助的哀求。这声音里蕴含的情感，如此强烈，如此纯粹，与我记忆中那些人类的恐惧和憎恨截然不同……这是一种……撕心裂肺却无能为力的挽留。
我被这声音吸引了，不由自主地向着它的源头蠕动而去。穿过浓烈的毒雾，我看到在一处避风的角落支着一顶帐篷，声音正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我好奇地探了进去。
帐篷内，我看到了一名金发的少女，她脸上沾满了泪水和灰尘，湛蓝的眼眸中盈满了绝望。她正跪在地上，紧紧地抱着另一名少女，那名被抱着的少女脸色灰败，嘴唇泛着不祥的青紫色，呼吸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停止。
不知为何，看着那个濒死的少女，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冲动，驱使着我，向她们靠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