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金发的少女显然不欢迎我的出现,她的眼中充满了与我记忆中那些人类如出一辙的恐惧,甚至更加浓烈,混合着濒临崩溃的绝望。在我刚刚探入帐篷,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显现身形时,一声带着哭腔的“滚开”,便随着冰冷的撬棍,砸了过来。
一声闷响,我的身体瞬间被砸得四分五裂,变成许多更小的胶状颗粒,散落在帐篷之中。
痛吗?似乎有一点,但更多的是……一种熟悉的麻木。这种程度的攻击,怎么可能让我丧命?在我还是那个庞大的“瘟疫”时,承受过的攻击,远比这原始的物理打击要可怕得多。所以,重组,对我而言,也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那些散落的碎块,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开始向中心蠕动着聚拢,不过几个呼吸之间,我又完整无缺地重新出现在了原地。娜塔莉湛蓝的眼睛瞪得很大,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恐惧更甚,她很快又再次举起了那个撬棍……
但我没有理会她。我的注意力,始终锁定在那个气息微弱的盲眼少女身上,我无视了再次袭来的威胁,向那盲眼少女移动过去,终是在她即将再次攻击的瞬间,我伸出了一根触手,探向那少女的脸颊。
我很清楚,当然清楚。她之所以命悬一线,是因为吸入了那致命的毒素,而这种毒素……我太熟悉了,那本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是我那庞大残骸逸散而出的产物,它们对于其他生命是剧毒,但对我而言,只是构成我存在的“材料”而已。
因此,将它们从她体内抽离,对我来说,易如反掌。我的触手微微发光,毒素便被我从她的体内缓缓抽出,顺着触手回流到我的体内。
我看到星沙紧锁的眉头微微松开,那破碎的喘息声开始平缓,娜塔莉手中的撬棍脱手掉落,她扑到星沙身边,颤抖的手指探向星沙的鼻息,随即,泪水再次涌出,但这一次,是狂喜的泪水。
她看向我的眼神彻底变了,那是一种……我从未在人类眼中看到过的温暖。
她似乎尝试着与我交流,而我自然无法与她对话,但面对她的善意,我也晃动身子予以回应……她见我这副模样,显然好奇心压过了其他的情绪,她伸出手指……轻轻地……戳了戳我的身体。
那种感觉……我从未体验过,但……还不赖。
比记忆中那些冰冷的金属、灼热的射线要好上无数倍。
后来,她给了我一个名字……
“……所以,我看它浑身翠绿翠绿的,也怪可爱的,就叫它‘绿宝’了。”
————
“绿宝”
————
啊……我喜欢这个名字。这两个音节轻轻地落在我的意识核心上,那是善意和温暖的感觉,和那个代表着死亡与腐烂的“瘟疫”相比,它听起来……是活的,是干净的,是值得被珍惜的。
通过她们的对话,我得知了金发少女叫娜塔莉,盲眼少女叫星沙。与她们一起生活的日子,是我从未体验过的……“日常”。
娜塔莉曾掰下那种叫做压缩干粮的食物递给我,说实在的,味道很一般,但比起曾经在实验室里被强行塞入的那些,这干粮确实称得上美味。
然而,多么可悲——在重拾“摄取”的能力后,我的本能,依旧驱使着我去吞噬那些并不“好吃”,毫无“味道”可言的东西。包装袋、小石子……任何她们视为无用或垃圾的物体,我都能轻易分解,不过,这似乎让她们很惊讶,也很……高兴?
“绿宝!你居然连这个都能吃掉!太厉害了!”
娜塔莉会这样惊呼,然后用手肘轻轻碰碰星沙,两人分享的语气中,满是发现新大陆般的欣喜。
而当我吸收了因风向扩散到这附近的毒雾后,娜塔莉更是激动地把我搂进怀里,用脸颊蹭着我的身体,大肆赞扬我的“能干”……
我…喜欢那种感觉。
我被需要,却不是被当做“生物兵器”,我有更为正常的名字,有珍视我的伙伴,我第一次体会到……何为活着。
————
但也正因如此,我也更深刻的明白——自己仅是存在,即是灾难的事实。
多么可笑,毫无自我的被制造,毫无意志的投入战场,毫无理由的带来死亡,连化为丑陋的残骸,都在无时无刻不荼毒着这个世界……
自我厌恶。
深深的自我厌恶涌上心头……不,我也本没有心。
不过并非没有弥补的机会,将那该死的毒雾,从自己体内涌出的“罪”,一丝不剩,“物归原主”。
我当然知道,以我的能力,从来都不可能驾驭那些毒物。
但经过了天神的湮灭和封印,其强度早已大大削弱,那么,现在的我,将这些有害之物,带入体内,与其一同陷入长眠,便不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我…总要做些…并非杀戮的事。
这样想着,我与两位可爱的少女做了道别,便走向毒雾的中心,去完成自己最后的使命……
————
“绿宝!”
————
就在我的身体逐渐靠近毒雾时,身后传来了急促的动静。娜塔莉和星沙……她们几乎是同一时刻惊醒了,是因为我突然的离开,让她们产生了什么不好的预感吗?
“绿宝!你要去哪里?!”
娜塔莉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慌。星沙也跟了上来,脸上写满了困惑与担忧。
“外面危险!快回来!”
星沙也开口呼唤,声音比娜塔莉轻柔,却同样充满了急切。
她们追了上来。脚步声杂乱地踩在碎石上,一声声呼唤着我的名字——那个她们赐予我的,非常温暖的名字。
她们的声音时而因为不解而变得严厉,像是在呵斥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笨蛋!你要去毒雾里面做什么?快回来!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旅行的吗?!”
时而又放软下来,变为那几乎要哭出来的恳求
“绿宝……求你了,回来好不好?我们还需要你……”
————
不,不行啊……娜塔莉,星沙。
我的心……如果我有心的话,一定在抽痛。我多么想转身,重新投入那个充满笑声和温暖的生活,继续做她们的“绿宝”,那个能被她们亲昵地戳来戳去的吉祥物。
但是,不行。
这片毒雾是因我而起,这蔓延的死亡是我的罪孽。我是制造这场灾难的“因”,那么,终结它,必须由我来成为这个“果”。
我不能让这份危险,永远悬在你们,悬在所有可能路过此地的生灵头上。
这次是星沙侥幸被我救回,下一次呢?下下次呢?只要这片毒雾存在,悲剧就可能重演。
抱歉啊。
我真的……真的很喜欢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光。
那是我漫长而痛苦的存在中,唯一的幸福。
但我不能和你们一起旅行了。
所以,对……停在那里,再往前,就是毒雾的区域了,你们会受伤的。
我停了下来,缓缓地伸出触手,朝着她们的方向,轻轻地……努力地挥了挥。
就像平时回应她们的逗弄一样……这是最后的道别了。
“绿宝——!”
少女们的呼喊带上了哭腔……真是的,嗓子会哑啊,两位……
————
我没有再犹豫,蠕动的速度加快,坚定地朝着那片在月光下翻滚着诡异绿光的毒雾深处而去。身后的呼喊声越来越远,渐渐被翻滚的毒雾所掩盖……
越是深入,周围的毒雾浓度就越高,但正如我所料,经历了天神当年的净化和我自身核心的剥离,这片由我残骸散发出的毒雾,其强度早已不复当年。那曾经能瞬间夺走一切生命的剧毒,如今对我这具由最纯净核心构成的身体来说,虽然沉重,却并非不可承受。
我能感觉到,无数的有毒粒子,如同受到磁石吸引的铁屑,疯狂地涌向我的身体。它们透过我半透明的胶质皮肤,融入我的内部……我的身体开始发胀,原本嫩绿的颜色逐渐加深,变得浑浊,仿佛承载了太多无法消化的污秽……一种仿佛要被撑裂的饱胀感充斥在我的体内,随之而来的…是意识的模糊。
这便是代价,将散布出去的“罪”重新收回、控制、封印…最终……同归于尽。
我的身体越来越沉重,移动愈发艰难。视野中的光点开始闪烁,明灭不定。周围的毒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天空的轮廓隐约显现,而被毒雾侵蚀多年的大地,也重新暴露在月光之下。
好美……
这片大地,终于可以呼吸了。
————
在意识即将飞向天际时,一种奇异的感觉涌现,那是突破了与生俱来枷锁的解脱感。我凝聚起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不再是简单的咕噜声或身体的晃动,而是第一次,试图去模仿她们的音节……
声音从我身体内部震动,生涩、沙哑,却无比清晰,传向远方那两个小小的身影——
————
“再见,娜塔莉。”
“再见,星沙。”
“……”
“再见,人类……”
“可以的话……真的希望大家……不要把我当成什么怪物啊……”
————————
清晨的阳光,毫无阻碍地倾泻在这片曾经被死亡笼罩的大地上。
娜塔莉和星沙沉默地收拾着行装,动作机械而缓慢,帐篷被拆解卷起,防潮垫上的灰尘被轻轻拍落,所有物品都被一丝不苟地放回吉普车后备箱。没有人说话,仿佛任何一点声响,都会惊扰那份凝固在心底的悲恸。
娜塔莉的眼圈红肿得厉害,湛蓝的眼眸失去了往日的神采,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灰翳。她紧抿着唇,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在喉咙深处。她熟练地检查引擎,发动吉普,手指在方向盘上微微收紧……
星沙安静地坐在副驾驶座上,她的一只手默默拍了拍娜塔莉的肩膀,另一边的手指则无意识地蜷缩着,轻轻搭在膝盖上,仿佛还在感受那冰凉滑润的触感——那再也触摸不到的触感。
吉普车缓缓启动,碾过碎石与沙土,驶离了这片她们停留了数日的地方。
只是,这里……与一开始截然不同了。
腐败的昏绿色毒雾彻底消失了,视野变得开阔,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地平线。大地虽然依旧荒芜,但曾经的死寂,被一种真实存在的“生”的气息所取代。风掠过旷野的声音,车轮碾过沙砾的声音,甚至远处隐约传来的几声不知名鸟类的啼叫……一切都清晰可闻。
她们持续向前,将那片重获新生的土地渐渐抛在身后……
而在那里,一块粗糙的石碑被小心的立在那里——她们失去了医治星沙的救星;失去了拯救土地的英雄;失去了可能成为旅程上伙伴的小家伙……但,唯独这份记忆,她们不会失去。
那上面被清晰的刻着:娜塔莉与星沙最好的伙伴——“绿宝”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