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古娜……”
娜塔莉率先回过神来,她的喉咙有些发紧,声音干涩。她看着德古娜背对着她们的背影,下意识地想要说些什么——安慰?抑或是对她那些过激杀戮的复杂评判?
她不知道,她只觉得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然而,她刚开口,德古娜便微微抬起了右手,手势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打断意味。她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维持着那个姿势,似乎在确认某种情绪已经在渐渐向下沉淀……
几秒后,她忽然毫无征兆地站起身,用力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咔”声。
而当德古娜再转过身面对她们时,脸上那种深沉的悲伤与疲惫已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她平日里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
“总哭丧着个脸可不像我~”
她拖长了语调,声音恢复了往日的轻快,还带着一丝戏谑
“好啦好啦,收工收工!我都是个几万岁的老太婆了,生离死别早就经历了不知多少次,心肝脾肺肾都该麻木啦~”
她甚至还夸张地拍了拍胸口,似乎是在彰显自己的“心硬如铁”
“我只是因为克拉肯斯坦这个傻瓜……啧,居然选了这么一种蠢到家的死法,把自己活活喂了那群白眼狼,想想就让我有点不爽而已啦~”
“……真是的,亏她长了那么大个子,连句‘不’都不会说吗?”
她撇撇嘴,语气里满是嫌弃,字里行间也全是吐槽。但娜塔莉和星沙都敏锐地捕捉到,在她那过于轻快的语调末尾,有一丝极其细微的颤抖,被迅速地掩盖了过去……
娜塔莉和星沙,此时心中都涌上了同样的情绪……那是一种混合着心痛、理解、以及无可奈何的释然。她们明白,对德古娜这样的存在而言,直白的同情,反而是种冒犯。
这种用插科打诨来掩盖真心,将深刻情感轻飘飘地带过的方式,或许正是她独有的,保护自己也保护他人的外壳。
于是,两人都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默契地各自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德古娜的肩膀。娜塔莉的动作带着一种笨拙的温柔,而星沙,虽然对德古娜之前的所作所为始终留有芥蒂,但此刻其搭在德古娜肩膀上的手掌,也蕴含着无声的安慰和支撑。
肩膀上传来的温热和重量,让德古娜的身体微微一顿。她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一瞬,随即化为带着些许自嘲的苦笑……但这最后的哀伤,也马上就如同水滴落入海洋,下一秒,她仿佛甩掉了最后的包袱,彻底变回了那个让人捉摸不透的血之魔王。
只见她突然双手合十,凑到两人面前,眨巴着那双刚刚还盈满泪水的赤红眼眸,脸上堆满了故作可爱的歉意表情,语调也变得甜腻起来
“啊啦~还要顺便给两位小可爱道个歉呢~
“刚才一时没忍住,在你们面前大开杀戒啦,场面有点儿……少儿不宜?没吓到你们吧?两位不会生我的气吧?”
娜塔莉和星沙闻言,不约而同地耸了耸肩,脸上都是一副“事到如今还说这个”的无奈表情。星沙更是微微扬起下巴,虽然看不见,但精准地将脸转向德古娜的方向,语气里带略带刺人的直率
“我们就算有意见又能怎样?”
娜塔莉在一旁听着,只能尴尬地笑了笑,伸手揉了揉鼻子,没有接话。
但德古娜心中明白……即便理解了背后的缘由,即便对村民的行为感到愤怒和恶心,但对于娜塔莉那样,有着坚决道德准则的人来说,自己这种以虐杀的方式剥夺生命的行为,在其内心深处,终究是无法真正认可的。这是原则的分歧,与私人情感无关。
然而,德古娜并不会因这些而感到不满,更没有因星沙带刺的话而感到不悦。相反,她脸上的笑容反而加深了几分,那是看到了令人愉悦景象的,发自内心的笑意,甚至带着一丝满足感。
因为她知道,眼前的这两个女孩,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她们不会因为恐惧或同情,就轻易改变自己的立场;也不会因为了解了悲剧的背景,就全盘认同她的做法。
这种毫不掩饰的真实,这种在力量差距面前依旧坚守自我的人……即便是在德古娜漫长而孤寂的岁月中,也弥足珍贵。
她默默地想着,轻叹出了一句不知说给谁听的话——
“她们……就是要这样才对啊。”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如同熔化了的金箔,挣扎着刺破了灰蒙蒙的天幕,将微弱的光线洒向这片浸透鲜血与悲伤的海岸。
夜色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揭露出触目惊心的景象……暗红色的血洼在渐亮的天光下泛着粘稠的光泽,断肢残骸散落在巨兽冰冷而坚韧的鳞甲上,但空气中的血腥气,似乎已被这清冷的海风冲淡了些许。
沉寂持续了很久,只有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克拉肯斯坦庞大尸骸。德古娜背对着娜塔莉和星沙,身影在晨曦中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她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仿佛化作了一尊雕像,与脚下这具望不到尽头的尸骸融为一体。
终于,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肩膀微微动了一下,像是从一场漫长的梦中惊醒。她转过身,脸上带着几分慵懒的轻佻,她拍了拍手,动作随意得像是在掸去衣角的灰尘,发出的声响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
“好啦好啦~”
“天都亮啦,戏也散场了~两位小可爱,还不打算动身吗?这‘安居之地’的早餐,想必你们也是没什么胃口再品尝了吧?”
她歪着头,赤红的眼眸在晨光下像两颗浸过酒的宝石,带着一丝戏谑看着娜塔莉和星沙。
德古娜说的没错,这一夜的惊恐、愤怒、恶心,以及最后那浸透骨髓的悲伤,都让她们身心俱疲,继续留在这里,每一秒都是煎熬。
娜塔莉深吸了一口带着咸腥的空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
“我们……确实该走了。”
她拉了拉星沙的手,星沙也轻轻点头,小脸上写满了离开的迫切。
然而,临行之时,娜塔莉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脚下这具如山脉般巨大的尸骸。
克拉肯斯坦,曾经的“大海主大人”,后来的“海之魔王”,德古娜唯一的朋友……她的尸体就这样横亘在这里,被一群忘恩负义之徒啃食,最终在孤寂与痛苦中彻底消亡……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始终萦绕在娜塔莉和星沙的心头。
娜塔莉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头,看向德古娜,声音里带着一丝迟疑和关心
“不过…德古娜,克拉肯斯坦她……就这样放着不管吗?不需要…‘处理’一下吗?”
德古娜闻言,脸上那轻佻的笑容似乎僵硬了一瞬,但立刻又化开,变成一种夸张的不以为然。她随意地挥了挥手,动作幅度很大,带着一种满不在乎的架势,仿佛在驱赶一只恼人的飞虫
“处理?怎么处理?”
她嗤笑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嘲弄,也不知是在嘲弄提问的娜塔莉,还是在嘲弄这无可奈何的现实
“你们也看到啦,这傻大个儿,哪怕死了,也是个搬不动的大家伙。除非能把当年那个专司破坏的‘战争之神’从坟里刨出来,否则……哼,这世上还有谁能抬得动她?”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克拉肯斯的巍峨身躯……她像是为了打消两人的顾虑,又像只是在自言自语般地,继续说到
“放心吧,这家伙……长得是丑,但来头可不小。”
“她毕竟是神王亲手捏出来的,这世界上的第一个‘怪物’,身上带着最古老的神性。就算死了,她的身体也不会像普通血肉那样腐烂发臭,更不会滋生什么瘟疫毒瘴……大概,就这样放着,过上几百年,几千年,她会慢慢地沉入大地,或者被新的海洋包裹,最终变成这星球的一部分吧……”
听到德古娜这么说,娜塔莉和星沙虽依旧心情复杂,但也总算是安定了几分。至少,克拉肯斯坦不会承受腐败和蛆虫的侵蚀,她的终结,会以一种永恒而宁静的方式,与这个世界融为一体。
这或许,对于一生都在被排斥…被误解的她来说,也算是一种……归宿。
————
于是,两人至此去意已决,娜塔莉深吸一口气,简单的道了声“再见”后,便拉上星沙的手,转身就准备两人一起离开这片令人窒息的土地。
然而,就在她们转身迈出第一步的时候——
“喂!”
德古娜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带着明显的“反悔”般的意味。娜塔莉和星沙下意识地停住脚步,疑惑地回过头。
只见德古娜不知何时,已经几个轻盈的起落,跃上了克拉肯斯坦一根较为隆起的触腕根部,那里仿佛是巨兽尸骸上的一座小小山丘。
她站在高处,清晨的风吹拂着她银白的发丝,阳光从她身后漫射过来,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影。她俯视着下方的娜塔莉和星沙,脸上那种玩世不恭的表情收敛了一些,赤红的眼眸中闪烁着一种难以捉摸的光彩。
“我说啊……”
德古娜双手叉腰,下巴微微扬起,语气里带着刻意营造的得意
“你们两个小家伙,肯定觉得……我德古娜活了这几万年,就只掌握了些打打杀杀,把人变成碎肉的本事吧?”
娜塔莉和星沙都是一怔,完全没料到她会突然说起这个。没等她们回应,德古娜便自顾自地笑了,那笑容在晨曦中显得有些耀眼,甚至……有几分孩童般的纯真。
保持着这样的笑容,在两人困惑的目光注视下,德古娜缓缓抬起了右手,拇指和中指轻轻扣在一起……
“啪!”
一声清脆的响指,划破了清晨海岸的宁静。这响指声并不响亮,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瞬间在空气中荡开了无形的涟漪。
而下一刻,令人震撼的景象发生了——
以德古娜所站立的那根触腕为中心,克拉肯斯坦那冰冷的庞大躯体上,如同被施予了神迹一般……
瞬间 盛开了无数花朵。
那不是寻常可见的任何花卉,这些花朵形态各异,有的如同舒展的星云,有的好似摇曳的光絮,花瓣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边缘流转着彩虹般的光泽。
它们散发着柔和而纯净的魔力微光,像是夜空中坠落的繁星,又像是林间苏醒的萤火虫群。花朵密密麻麻,几乎覆盖了娜塔莉视野所能及的所有巨兽尸骸的表面,从浸泡在海水中的部分,到爬上海岸形成“土地”的部分,甚至连那些深不见底的鳞片缝隙间,都探出了这些光芒闪烁的花瓣。
原本充斥着死亡与血腥的巨兽尸骸,在这一刻,竟化作了一片无边无际,流动着生机与光之魔力的奇幻花海。微光映照着初升的朝阳,折射出万千种难以形容的色彩,绚烂……而又迷离,还有着一种……深入灵魂的宁静与圣洁。
娜塔莉湛蓝的眼眸瞪得极大,瞳孔中倒映着这超越想象的瑰丽景象,一时间竟忘记了呼吸。这强烈的视觉冲击,与她一夜所见的血腥残酷形成了极致反差,让她的愣在原地。
而星沙,虽然目不能视,但在这一刹那,她的魔力感知却“看”得比娜塔莉更加清晰……
她感知到的,不是具体形态,而是那磅礴而温柔的魔力流,那股能量如同温暖的潮水,以克拉肯斯坦的尸体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纯净而浩瀚,充满了安抚的力量,与她之前感知到的那股疯狂截然不同。这对于德古娜来说,温柔的让人感到奇怪的魔力波动,让她苍白的小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怎么样~?”
德古娜站在花海中央的最高处,张开双臂,像是展示自己最得意的作品,脸上洋溢着阳光的笑容,语气轻快得像是在歌唱
“活了几万年,总得会点拿得出手的漂亮魔法嘛~不然岂不是太无趣了?”
她顿了顿,看着下方两个被震撼得说不出话的少女,嘴角的笑意加深,却故意用一种满不在乎的语气补充道
“不过嘛……也别太期待,这些小花儿啊,娇气得很,维持个几分钟就会‘噗’地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啦~毕竟嘛,在这傻大个儿硬邦邦的壳子上开花,可是相当费劲啊~”
她的话语轻松随意,似乎是想表示,这华丽的魔法,不过是她兴之所至的一个小把戏。
娜塔莉和星沙怔怔的面对着这片瞬间盛放的光之花海,此刻,她们的心中,都被一股巨大的震撼和酸涩所填满——
这仅仅是德古娜在向她们炫耀吗?
不……
她们都明白。
这绚烂而短暂的花海,这倾注了庞大魔力却转瞬即逝的奇迹……是德古娜能为她这位笨拙、善良、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的友人……所举行的…最盛大的葬礼了。
没有哀乐,没有墓碑,只有这极致美丽却刹那芳华的送行,如同克拉肯斯坦曾经短暂拥有过的,被人类真心爱戴的时光……如同克拉肯斯坦曾从德古娜那里短暂获得过的,诚挚的友谊。
德古娜没有再说话,只是站在高处,向着娜塔莉和星沙用力地挥着手,脸上依旧是那副没心没肺的笑容,大声催促着
“快走啦快走啦!再磨蹭花就真的要消失啦!”
娜塔莉深深地看了德古娜一眼,又看了看这片开放在巨兽尸骸上的魔法花海,星沙也将这份魔力的玄幻刻入了内心,随后,她们握紧了对方的手,转过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被血液浸透的土地,走向停在不远处的吉普车。
————
引擎轰鸣声响起,吉普车缓缓驶离了这片被称为“安居之地”的尸骸村落,娜塔莉透过后视镜,最后向后望了一眼。
晨光愈发明亮,将海面染成一片碎金,克拉肯斯坦那望不到尽头的庞大尸骸,如同一条沉睡的远古山脉,静静地横卧在海天之间。
而在这巨兽的躯体上,那片由魔力之光构成的花海,正缓缓化为光点飘向天空,仿佛为这冰冷的死亡披上了一件温暖的霓裳。
而德古娜,则依旧站在那高处,小小的身影在巨兽和花海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孤独……她还在挥着手,只是动作慢了下来。后视镜中,她脸上那张扬的笑容,在晨曦的光晕中……悄然淡化了几分弧度,最终沉淀为一种难以形容的平静。
就这样,吉普车颠簸着,驶上了通往未知远方的道路,将那片盛开在尸骸上的短暂花海,以及花海中那孤独的血之魔王,永远地留在了身后……
留在了…这片被阳光逐渐照亮的海岸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