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和的枕头底下压着个铁盒子,是姐姐苏清砚高中时用的铅笔盒。墨绿色的铁皮上锈迹斑斑,边角被磨得发亮,盒盖内侧还贴着张泛黄的粉笔画 —— 是她八岁那年蹲在胡同口画的,歪歪扭扭的两个小人,左边的扎低马尾,右边的梳双丫髻,手里都举着颗圆滚滚的橘子糖,糖纸上的纹路用红色粉笔涂得乱七八糟,却透着股当时没头没脑的欢喜。
此刻她指尖摩挲着盒盖的锈迹,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什么。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铁盒上,映出细小的灰尘在光里飘。她把盒子抱在膝头,慢慢打开,里面铺着层淡粉色的绒布 —— 是姐姐旧毛衣拆的线织的,当年姐姐说 “清和的宝贝要放在软乎乎的地方”,现在绒布边缘有点起球,却还带着股淡淡的皂角味,是姐姐以前常用的洗衣皂味道。绒布上摆着的不是铅笔橡皮,是一叠叠压得平整的糖纸,按颜色码得整整齐齐,还有本线装的日记,封面是她用彩笔涂的玉璋和银锁,画得比盒盖上的粉笔画像样多了。
最上面那张糖纸是橘子味的,边角有点卷,像被人反复摸过。苏清和捏起它,指尖能感觉到糖纸表面的纹路,想起八岁那年的冬天 —— 那是她第一次收藏糖纸,也是姐姐第一次带她去西四胡同口的炒货摊。
那天风特别大,卷着胡同里的碎煤渣,打在脸上有点疼。姐姐把她裹在米白色的围巾里,围巾是姐姐自己织的,针脚有点歪,却特别暖和,裹得她只露出双眼睛。“清和乖,躲在姐姐身后,风就吹不到了。” 姐姐的声音裹在风里,有点发飘,却稳稳地落在她耳朵里。炒货摊的刘爷爷正弯腰铲栗子,铁锅里的栗子 “哗啦” 响,冒着甜甜的热气,隔老远就能闻到。
“小砚来啦?今天栗子刚出锅,给清和留了最热的。” 刘爷爷笑着把一捧栗子装进纸袋,纸袋外面还套了层布套,“别烫着孩子。” 姐姐接过纸袋,手指冻得发红,却还是先蹲下来,用布套裹着栗子,小心翼翼地剥了一颗。栗子仁是金黄色的,还冒着热气,姐姐吹了又吹,才放进她嘴里:“慢点吃,烫。”
栗子的甜混着热气,在嘴里化开,暖到了胃里。她嚼着栗子,看见姐姐从口袋里掏出颗橘子糖,糖纸是橘红色的,在风里晃了晃。“清和,这个给你,吃完栗子含颗糖,甜到心里。” 姐姐的指尖沾了点栗子壳的灰,却把糖剥得干干净净,塞进她嘴里。她含着糖,甜意顺着舌尖漫上来,突然想起什么,把糖纸从嘴里拿出来,小心地叠成小方块,放进姐姐的口袋:“姐姐,我要把糖纸留着,这样就永远有甜味了。”
姐姐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眼睛弯成月牙,比炒货摊的灯还亮:“好,清和留着,以后姐姐给你买好多糖,攒一盒子糖纸。” 那天回家的路上,姐姐牵着她的手,她另一只手攥着那颗橘子糖纸,手心里出了汗,却不敢松开。路过胡同口的石阶时,姐姐捡了块亮晶晶的碎玉,递到她手里:“你看,这玉和你的银锁一样亮,以后它就是清和的小宝贝。” 她把碎玉和银锁放在一起,揣在怀里,觉得自己拥有了全世界的宝贝。
铁盒子里的日记,第一页写在她十岁生日那天。纸页边缘沾了点草莓奶油的印子,字迹歪歪扭扭,还漏了好几个字,是她用铅笔写的,后来又用红笔描了一遍:“今天是我十岁生日,姐姐给我买了草莓蛋糕,还带回来一块小小的玉。姐姐说这玉是在博物馆库房里发现的,摸起来暖暖的,像姐姐的手。姐姐说,这玉和我的银锁是一对,能保护我。我把银锁和玉放在一起,晚上睡觉都抱着,好像姐姐在身边一样。”
她记得那天姐姐刚下班,衣服上还沾着点殷墟文物的土黄色印渍,头发有点乱,却从帆布包里掏出个锦盒,比她的手掌还小,是深蓝色的,上面绣着淡淡的云纹。“清和,生日快乐。” 姐姐把锦盒打开,里面铺着软布,放着块和田玉,比她的拇指大一点,温润通透,在灯光下泛着暖光。姐姐把玉放在她掌心,指尖轻轻覆在她的手上:“这玉叫玉璋,上面有镇邪的符文,以后清和要是害怕,就摸一摸它,姐姐的心意都在里面。”
那天晚上,她把玉璋和银锁一起放进锦盒,放在枕头边。姐姐坐在她床边,给她讲博物馆里的故事,说 “玉璋以前是用来保护古人的,现在它要保护清和了”。她抱着锦盒,听着姐姐的声音,慢慢睡着,梦里都是玉璋的暖光。后来她发现,姐姐的帆布包里总装着块软布,每天下班都会把玉璋拿出来擦一擦,擦得比自己的工作牌还用心 —— 那时候她只觉得姐姐疼她,却不知道这枚玉璋后来会成为姐姐的枷锁,把姐姐拖进无边的黑暗里。
日记翻到第十页,是她十一岁那年冬天写的,纸页上有几处皱痕,像是被眼泪打湿过。“今天医生说我的病要住院,姐姐哭了,却不让我看见。姐姐在病房里给我织围巾,是淡粉色的,我最喜欢的颜色。姐姐织错了好几针,却还是说‘清和戴上一定好看’。我偷偷在围巾上绣了个小太阳,希望姐姐以后都不难过。”
她记得那天住院,姐姐帮她收拾东西,把她的画本、布偶、还有那盒糖纸都带来了。晚上病房里很静,姐姐坐在折叠椅上,手里拿着毛线针,淡粉色的毛线在指尖绕来绕去。“清和,等你好了,我们就去胡同里看玉兰。” 姐姐的声音很轻,她睁开眼,看见姐姐的肩膀在轻轻抖,手里的毛线针戳错了针,把线扯出个小疙瘩。
她没说话,只是悄悄坐起来,从枕头底下摸出自己的小绣花针,在姐姐织了一半的围巾上,绣了个小小的太阳,针脚歪歪扭扭,却用了最亮的黄色线。“姐姐,你看!” 她把围巾举起来,姐姐回头时,眼睛红红的,却笑着说 “清和真厉害,比姐姐织得好看”。那天晚上,姐姐把她搂在怀里,她能闻到姐姐身上的皂角味混着点消毒水的味,小声说 “姐姐,我不怕,有你在就好”—— 她不知道,那句 “有你在就好”,后来成了姐姐拼了命也要让她活下去的理由。
十二岁生日那天的日记,夹着张布偶熊的碎布。“姐姐给我缝了只布偶熊,熊耳朵是用姐姐旧毛衣改的,还缝了颗小红纽扣当眼睛,是我以前衣服上掉的那颗。姐姐说‘这只熊替姐姐陪着清和’,我把熊抱在怀里,好像姐姐在抱我一样。”
那天是在医院过的生日,没有蛋糕,只有姐姐从家里带来的红枣粥,粥里放了好多桂圆。姐姐从包里掏出个布偶熊,比她的手掌大一点,棕色的,熊耳朵有点歪,眼睛是颗红色的纽扣。“清和,你以前说喜欢姐姐这件毛衣的颜色,姐姐就拆了改了只熊。” 姐姐把熊递过来时,她注意到姐姐的手指上贴着创可贴,边缘还渗着点血。
“姐姐,你手怎么了?” 她抓过姐姐的手,创可贴是最普通的白色,上面还沾着点毛线。姐姐却赶紧把手指缩回去,说 “没事,缝熊的时候不小心扎到了”。后来她才知道,姐姐为了缝这只熊,熬了两个晚上,白天还要去博物馆上班,晚上还要去吸秽气 —— 那时候她只觉得姐姐的手很巧,却没看见创可贴底下,是姐姐为了给她凑药费,被秽气侵蚀的痕迹。
那天她把布偶熊抱在怀里,偷偷把姐姐给的橘子糖纸叠好,放进铁盒子。日记里写 “姐姐的手一定很疼,我要快点好起来,不让姐姐再受伤了”—— 可她不知道,她的 “快点好起来”,成了姐姐越来越深的执念,让姐姐一步步走向了她永远够不到的深渊。
十三岁那年冬天的日记,字迹写得特别小,纸页边缘有点发黑,像是被粥水溅到过。“今天我发了高烧,姐姐守了我一夜,给我煮了红枣粥,里面有我爱吃的桂圆。姐姐的手好凉,我想给她捂手,她却不让。姐姐说‘清和要好好活着,姐姐会一直陪着你’,我知道,姐姐在骗我,她的眼睛里有灰,像胡同里的雾。”
她记得那天烧得特别厉害,意识模糊间,总觉得有人在给她擦脸,用凉毛巾,一下一下,很轻。“清和,别睡,姐姐给你煮了红枣粥。” 她睁开眼,看见姐姐坐在床边,头发乱得像稻草,眼睛里布满血丝,手里端着个白瓷碗,粥还冒着热气。
“姐姐,你是不是没睡觉?” 她小声问,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姐姐却笑,把碗递到她嘴边:“姐姐不困,清和喝完粥,病就好了。” 粥里的桂圆炖得烂烂的,甜得发腻,她喝了两口,就看见姐姐的手在抖,碗里的粥晃出了点,溅在她的手背上,却不烫 —— 姐姐熬了半宿的粥,早就凉了。
“姐姐,粥凉了,我给你热一热。” 她想坐起来,姐姐却赶紧按住她:“不用,清和喝就好,姐姐不饿。” 那天她才注意到,姐姐的手腕上有道淡红的印,像被什么勒过,她想问,姐姐却把袖子挽得更低,遮住了那道印。后来她才知道,那天姐姐为了给她买桂圆,凌晨就去菜市场,回来又去吸秽气,熬粥的时候都差点睡着,粥熬糊了又重新煮了一遍 —— 那碗粥里,是姐姐熬了半宿的心意,也是姐姐用自己的健康换来的时间。
铁盒子里的糖纸越积越多,从橘子味到草莓味,从正方形到长方形,每一张都压得平整,像一片片小小的记忆。日记也写了半本,从歪歪扭扭的字迹到工整的楷书,记满了她和姐姐的小事:姐姐带她去捡碎玉,姐姐给她剥栗子,姐姐织了一半的围巾,姐姐缝的布偶熊,姐姐熬的红枣粥……
现在苏清和坐在病床上,手里拿着那枚玉璋碎片,碎片暖暖的,像姐姐以前的手。她把碎片放在绒布上,和糖纸并排,阳光落在碎片上,映出小小的光斑,像当年姐姐给她的碎玉。她拿起张橘子糖纸,轻轻覆在碎片上,糖纸的纹路透过阳光,落在碎片的符文上,像给符文镀了层甜甜的光。
“姐姐,你看,我还留着你给我的糖纸。” 她小声说,声音有点发颤,“你以前说糖纸能留住甜味,我都留住了,每一张都留着。你给我的玉璋,我也留着,就算碎了,也是我的宝贝。”
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点糖炒栗子的香味,是胡同口刘爷爷的摊子又出摊了。她想起去年冬天,姐姐还带她去买栗子,姐姐剥栗子的手指已经有点凉,却还是把最热的栗子仁塞进她嘴里,说 “清和,等你好了,我们就来买栗子,吃到饱”。
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玉璋碎片上,晕开一小片水痕。她赶紧用袖子擦了擦,把碎片贴在胸口,和银锁靠在一起 —— 银锁还是暖暖的,像姐姐以前的体温。她翻开日记的最后一页,用铅笔写了一行字,字迹工整,带着点她这个年纪的认真:“姐姐,我会好好活着,带着你的玉璋,带着你的糖纸,带着你所有的心意,好好活着。等我好了,我就去胡同口买栗子,替你多吃一颗。”
窗外的阳光更亮了,照在铁盒里的糖纸上,泛着淡淡的光,像无数颗小小的太阳,照亮了她和姐姐的回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