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车上,那句“我都在这里”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陈景深没有试图再开启话题,他只是专注地开车,但那种专注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压力,弥散在车厢狭小的空间里。他不再将身边的青年简单地视为需要安抚的学生沈清晏,而是看作一个需要慎重对待的、复杂的谈判对手。
坐在副驾驶的“时谨”维持着完美的平静表象,目光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上,交叠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却微微收紧,指节透出一点白。陈景深的话,像一颗精准的子弹,绕过了他精心构筑的所有理性防御,轻轻叩击在更深层的地方。那里,有什么东西不安地躁动了一下,但立刻被他更强大的意志力压制下去。
不能被发现。不能被打扰。现在的“稳定”虽然脆弱,但已是系统能在外部压力下维持的最好状态。暴露意味着危险,意味着可能被摧毁。他必须守住这道防线。
车在学校附近的停车场停下。
“谢谢教授,麻烦您了。”“时谨”立刻开口,语气礼貌而疏离,伸手去解安全带,动作流畅,带着一种想要尽快结束这场接触的急切。
“不麻烦。”陈景深的声音依旧平稳,他熄了火,却没有立刻解锁车门,而是转过头,目光平静地落在“沈清晏”脸上,“回去好好休息。另外,你上次提到对现象学很感兴趣,我书房里有几本胡塞尔和梅洛-庞蒂的原著,还有一些相关的导读笔记。如果你需要,随时可以来借阅。”
这是一个试探,也是一个诱饵。他知道沈清晏(主人格)对此有真正的兴趣,但涉猎未深。而“时谨”为了维持“优秀学生”的人设,大概率不会拒绝这种学术上的“好处”,甚至会表现出积极的迎合。
果然,“时谨”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那是一种符合人设的、对知识的渴求光芒,虽然深处依旧冷静。“真的吗?那太感谢您了!我一直想找一些更一手的研究资料。”他回答得恰到好处。
“嗯,随时欢迎。”陈景深解锁了车门,看着“时谨”动作利落地下车,再次道谢后,转身走向宿舍楼的方向。他的背影挺直,步伐稳定,看不出任何破绽。
直到那个身影消失在宿舍楼门口,陈景深才缓缓收回目光。他靠在驾驶座上,轻轻揉了揉眉心。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与一个隐藏在“正常”面具后的精妙意识博弈,远比应对陆燃那样的直接挑衅要耗费心神。
他知道,他不能戳穿“时谨”。那样只会导致更激烈的对抗和更深的隐藏。他必须耐心,必须像解一道最复杂的谜题一样,慢慢寻找每一个“人格”背后的成因、功能和弱点,找到那个能真正沟通的契机。
他拿出手机,给李维医生发了一条信息:「维哥,今天辛苦。他的情况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后续可能还需要你的帮助,但方式需要调整。」
李医生很快回复:「明白。他是我见过防御机制最缜密的年轻人之一。景深,这是个长期过程,急不得。有任何需要,随时联系。」
陈景深收起手机,启动车子,驶离了校园。他需要重新制定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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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里。
门关上的瞬间,“沈清晏”挺直的背脊瞬间松弛下来,甚至微微晃动了一下,不得不伸手扶住墙壁才站稳。脸上那种冷静的、乖巧的表情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深彻的疲惫。
【为什么……要答应去借书?】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脑海深处响起,带着沈清晏特有的怯懦和不安。那是主人格在发出疑问。
(闭嘴。)“时谨”在内部冷斥,【不答应才会引起怀疑。陈教授很敏锐。我们必须表现得一切正常,甚至要比以前更‘好’,他才会慢慢放下疑虑。】
【可是……我们真的能一直瞒下去吗?】沈清晏的声音带着恐惧,【教授他……好像真的知道什么。】
(他知道的只是皮毛。)“时谨”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只要我们保持一致,他就找不到证据。记住,暴露的代价我们承受不起。恐惧、混乱、被当作异类……你还想再经历一次吗?】
内部的声音沉默了。那段被当作“怪胎”、被孤立、被欺凌的模糊记忆,是所有人格共同的噩梦,也是“时谨”之所以诞生的根源——他需要创造一个“完美”、“正常”、不会被挑出任何错处的表象,来保护这个脆弱的系统。
【……我明白了。】沈清晏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认命的悲哀。
(明白就好。)“时谨”走到书桌前坐下,拿出书本,强迫自己进入学习状态。他必须用绝对的理性和秩序,压下内部所有的不安和动摇。
然而,陈景深最后那句“我都在这里”,却像一句无法被格式化的代码,顽固地在他精密运行的思维屏障上,留下了一个微小的、持续闪烁的光点。
它不带来恐慌,却带来了一种……陌生的、让“时谨”感到无法掌控的扰动。
他烦躁地合上书本。
窗外,夜色渐浓。宿舍里只剩下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听起来一切如常。
但在那具年轻的躯壳之内,一场关于信任与恐惧、探索与封闭、拯救与自保的无声战争,已经拉开了序幕。陈景深投下的石子,虽然未能破开冰面,却已经让冰层之下原本固守的秩序,产生了细微的、难以平息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