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校园生活仿佛恢复了常态。
沈清晏按时上课,坐在教室前排,笔记做得一丝不苟。他不再躲避人群,但也绝不主动交流,周身散发着一种“请勿打扰”的礼貌性疏离。在旁人看来,他只是比以往更加沉静、更加专注于学业。
陈景深没有急于动作。他像一位经验丰富的观察者,在课堂上,目光偶尔会掠过那个埋头记录的身影,注意到他握笔的姿势过于用力,肩颈线条也总是绷得笔直。那不是放松的学习状态,而是一种高度戒备下的性能输出。
他在耐心等待。
时机出现在周三下午的《西方哲学原著选读》课后。陈景深刚整理完讲义,就看见“沈清晏”站在讲台旁,似乎犹豫着该如何开口。
“教授,”见他看过来,“时谨”上前一步,语气是恰到好处的恭敬与求知欲,“关于您上次提到的梅洛-庞蒂的‘身体现象学’,我查阅了一些资料,但对‘身体图式’作为我们与世界打交道的前反思基础这一概念,还是有些困惑。不知……是否方便向您借阅一下您提到的导读笔记?”
他的请求合情合理,符合一个优秀学生的人设,甚至主动提出了具体的问题点,显示出他确实做了功课。
陈景深心中了然,鱼儿上钩了,或者说,“时谨”认为他应该上钩了。
“当然方便。”陈景深拿起公文包,语气自然,“笔记就在我办公室,现在要过去拿吗?”
“如果不会打扰您的话。”“时谨”从善如流。
去往办公室的短短一段路,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沉默。陈景深不主动攀谈,只是偶尔指点一下路过的学院建筑历史,“时谨”则扮演着完美的聆听者,适时给出简短的回应。
办公室的门关上,将外界的喧嚣隔绝。
陈景深从书架上找出一个厚厚的、页边略微卷起的笔记本,递了过去。“这是我读博时整理的,可能有些凌乱,希望能对你有帮助。”
“时谨”双手接过,道谢后,并没有立刻离开,目光反而被陈景深书桌上摊开的一本书吸引。那是一本《创伤与复原》,旁边还放着几篇打印的学术论文,标题涉及分离性障碍的临床研究。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时谨”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拿着笔记本的手指微微收紧。但他控制得很好,脸上甚至适时地流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好奇:“教授最近在研究这个方向吗?”
陈景深没有回避他的目光,语气平和得像在讨论任何一个学术话题:“嗯,一些跨学科的兴趣。心理学和哲学在很多层面是相通的,尤其是涉及自我认知、记忆和体验的真实性这些问题时。”
他随手拿起那本《创伤与复原》,语气带着探讨的意味:“比如这本书里提到,极度的创伤会迫使意识采取某种‘分离’的策略来保护自身,这并非病态,而是一种生存智慧。只是这种智慧,有时会以令人困扰的方式呈现出来。”
他的话像一把精巧的钥匙,试图叩击那扇紧闭的门。
“时谨”脸上的肌肉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冷静:“从哲学角度看,笛卡尔的身心二元论或许为这种‘分离’提供了某种理论基础。但现代哲学更强调‘具身性’,认为意识与身体是无法割裂的。将创伤反应纯粹视为‘分离’,是否在某种程度上,依然落入了二元论的窠臼?”
他的反驳迅速、精准,直接上升到哲学本体论的层面,试图将这场危险的对话拉回到纯粹理性的安全领域。
陈景深看着他,没有立刻反驳,眼中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欣赏。这个“存在”的敏捷和防御性,超乎想象。
“很好的观点。”陈景深颔首,“所以问题或许不在于‘分离’本身,而在于如何重新建立一种‘具身’的联结,让那些被分割的体验,能够在一个统一的‘自我’叙事中找到它们的位置,而不是彼此隔绝、相互争夺主导权。”
他用了“自我”这个词,而非“人格”,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时谨”沉默了。他意识到,陈景深的准备比他想象的还要充分。这个男人不是在用权威压人,而是在用他同样熟悉的哲学语言,构建一个他无法轻易驳斥的逻辑框架。
理性,此刻似乎不再是坚不可摧的盾牌,反而成了对方也能熟练使用的武器。
内部,一阵细微的波动传来。那是沈清晏(主人格)在听到“统一的自我”时,难以自抑产生的一丝微弱共鸣,像黑暗中划过的一星火花。
(安静!)“时谨”在内部厉声压制,但那丝波动已经影响了他精密控制的表象。他的呼吸节奏出现了半秒的紊乱。
“教授的看法很有启发性。”他最终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丝,但依旧维持着镇定,“我会仔细阅读您的笔记。不打扰您了。”
他几乎是有些仓促地再次道谢,然后拿着笔记本,转身离开了办公室,脚步比来时快了几分。
陈景深没有阻拦,只是看着被他轻轻带上的门。
他走到窗边,看到那个清瘦的身影很快出现在楼下,步履匆匆,像是要逃离什么。阳光落在他身上,却仿佛照不透那层无形的壁垒。
陈景深知道,他今天的话,已经像楔子一样,打入了“时谨”那看似完美的理性堡垒之中。
裂痕,虽然细微,但已经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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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里。
“时谨”将笔记本放在书桌上,发出的声响比平时略重。他站在原地,胸口微微起伏,刚才在办公室里强行压制的情绪在内部掀起波澜。
【他说……统一的自我……】沈清晏的声音带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怯怯地响起。
(那只是理论!是空中楼阁!)“时谨”烦躁地打断他,【你忘了顾烬的愤怒和陆燃的放纵会带来什么吗?所谓的‘统一’,只会是更大的混乱!我们必须维持现状!】
【可是……教授他好像真的想帮我们……】
(帮助?)“时谨”的意念冰冷,【他的‘帮助’最终会瓦解我们,让我们失去保护,变得脆弱可欺!记住,能依靠的只有我们自己定下的规则和秩序!】
他强迫自己坐下,翻开陈景深的笔记。工整、清晰、充满洞见的字迹映入眼帘。这确实是非常有价值的学术资料。
但此刻,这些理性的符号在他眼中,却仿佛都带着陈景深的影子,带着那种温和却步步紧逼的探究目光。
他“啪”地一声合上了笔记本。
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感攫住了他。理性第一次让他感到如此被动。
而在他意识深处,那星关于“统一自我”的火花,虽然微弱,却并未完全熄灭,仍在记忆的某个角落,固执地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