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声音留下的印记,没有随着时间淡去,反而像宣纸上的墨迹,在沈听雨的寂静世界里,缓慢地晕开,勾勒出一个模糊而遥远的轮廓。
她依然在她的轨道上平稳运行——教室,图书馆,家。三点一线,规律得如同钟摆。
但不知从何时起,她的感知里多了一个“坐标”。
第一次清晰地建立这个坐标,是在周二下午的图书馆。
沈听雨坐在她常坐的靠窗位置,校服外套搭在椅背上,正在整理上周的化学笔记。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木质长桌晒得暖融融的,空气里漂浮着旧书纸张和阳光的味道,安静得只有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响起的、极其克制的翻书声。
直到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片宁静。
这脚步声本身并不算太响,但在图书馆绝对的安静里,却显得格外突兀。它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活力,踏在光滑的地板上,节奏明快。
沈听雨没有抬头,但她握着笔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
脚步声在她斜后方不远处停下,接着是拉开椅子的轻响,书包放在桌上的闷响。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沈听雨继续着她的笔记整理,试图将分散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化学方程式上。
然而,不过五分钟,一阵极力压抑、却依旧能听出清脆本音的哼唱声,极细微地飘了过来。哼的是一段不知名的旋律,轻快而跳跃。
沈听雨终于忍不住,抬起眼,借着身前书架缝隙的遮蔽,向后望去。
是她。
那个在长廊里遇见的女孩。此刻,她正坐在斜后方的桌子旁,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书,但她显然没在看。她一只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的手指正无意识地、轻轻敲打着桌面,目光投向窗外,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阳光勾勒着她侧脸的线条,马尾辫松散地垂在一侧。和那天雨中看到的灵动不同,此刻的她,像一只在阳光下惬意打着盹、却仍忍不住发出满足呼噜声的猫。
沈听雨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自己的笔记,却发现那些熟悉的符号变得有些陌生。
那道声音,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以如此日常的方式,再次侵入了她的领域。
第二次,是在周四的体育课。
沈听雨的班级和另一个班同时上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她照例选择了一个远离球场的角落,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看着远处同学们打球、跳绳的身影。
然后,她就在那群奔跑跳跃的身影中,捕捉到了那个坐标。
顾留声正在打篮球。她运球的动作不算特别标准,却带着一股狠劲和灵活,像一头不服输的小豹子。她的脸上满是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表情专注,嘴里不停地喊着:
“这边!”
“传过来!”
“好球!”
她的声音穿透操场上各种喧闹声,清晰地传入沈听雨的耳中。那么响亮,那么无所顾忌,充满了燃烧的能量。
沈听雨看着她在场上奔跑、跳跃、呼喊,看着她和队友击掌,看着她在失误后用力地拍拍自己的额头,然后立刻投入到下一次进攻中。
一种陌生的、带着些许灼热感的东西,在沈听雨的心口轻轻烫了一下。她无法理解那种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活力,就像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能如此坦然地将自己的所有情绪,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第三次,是在周五放学的公交车上。
沈听雨照例站在靠后门的位置,戴着耳机,用音乐隔绝周遭的一切。公交车在一个站点停靠,涌上来一群人。车厢瞬间变得拥挤。
在一片混乱中,她感觉到有人站到了自己身边,很近。
她下意识地抬眼,随即一怔。
是顾留声。她背着一個看起来沉甸甸的书包,额发有些凌乱,正费力地在拥挤的空间里调整着姿势,试图抓住头顶的横杆。
似乎察觉到沈听雨的目光,顾留声也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这一次,没有雨幕,没有距离,没有其他人的打断。就在这狭小、拥挤、弥漫着汗水和灰尘气味的公交车空间里。
顾留声显然也认出了她。她的眼睛先是微微睁大,随即,那双亮晶晶的眸子里漾开一抹清晰的笑意。那不是礼貌的点头,而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带着“原来是你”的熟稔意味的笑容。
她甚至朝着沈听雨的方向,极其轻微地、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仿佛在说:“看,挤死了。”
沈听雨愣住了。耳机里的音乐还在响,她却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了。一种微妙的、不知所措的情绪攫住了她。她应该回以一个笑容吗?还是该立刻移开视线?
在她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之前,公交车到了一个站点,一阵剧烈的晃动,顾留声被人群推搡着,身不由己地向后门挪去。
在下车之前,顾留声回过头,再次看向沈听雨,飞快地朝她挥了挥手,脸上依旧带着那明媚的笑容,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句什么。
车门关闭,将那个身影和声音隔绝在外。
沈听雨站在原地,公交车重新启动。她缓缓抬手,摘下一只耳机。
窗外,是顾留声背着书包,大步流星离开的背影。
她刚才……说了什么?
好像是——“下次见”。
沈听雨重新戴回耳机,却发现那隔绝世界的屏障,似乎失效了。车厢的嘈杂,引擎的轰鸣,以及自己有些失序的心跳声,异常清晰地涌了进来。
那个名为“顾留声”的坐标,不再遥远和模糊。
她带着她的声音,她的活力,她的笑容,在一次又一次不经意的交汇中,沿着一条无形的渐近线,稳步地、不可避免地,逼近了沈听雨世界的中心。
寂静,已被划开了一道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