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下午的课后，是校广播站例行开会的日子。
沈听雨收拾好书包，穿过渐渐安静下来的教学楼，走向位于综合楼顶层的广播站。这里是少数几个她能感受到“归属感”的地方。不是因为热闹，恰恰相反，是因为这里的安静有一种明确的“目的性”——为声音服务。
推开那扇挂着“婉音广播站”木牌的门，熟悉的陈旧设备气息混合着纸张油墨的味道扑面而来。站长李静学姐和几个高二的成员已经到了，正围坐在那张放着老旧调音台的长桌旁。
“听雨来啦。”李静学姐抬头打了个招呼，她是个干练的女生，戴着黑框眼镜，“正好，我们刚开始。”
沈听雨点点头，悄无声息地走到自己常坐的靠窗位置坐下，拿出笔记本和笔。窗户开着一小道缝隙，能听到远处操场上传来的、被距离模糊了的哨声和呼喊。
会议内容照常是总结上周节目，分配本周任务。沈听雨负责的依旧是《文心絮语》栏目，撰写和编辑一些散文、诗歌赏析类的稿件。她喜欢这份工作，文字是安静的，通过电波传递出去，抵达未知的耳朵，这个过程本身就像一种安全的倾诉。
“……另外，有个事情宣布一下。”李静学姐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我们站不是一直缺一个声音辨识度高的播音员吗？上学期末就跟团委老师申请了，这学期终于批下来，允许我们招募一位新成员。”
这个消息让在座的人都微微提起了精神。
“已经初步物色了几个人选，今天会有一个过来试音。”李静学姐看了看手表，“应该快到了。”
话音未落，敲门声就响了起来。
“请进。”李静学姐扬声应道。
门被推开一道缝，一个脑袋探了进来，马尾辫随着动作轻轻一晃。
“学姐好，我是高二（三）班的顾留声，来试音的。”
沈听雨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她抬起头，看着那个身影完全走进来，带着一身窗外阳光的气息，站定在长桌前方。
是她。
公交车上的那句“下次见”，原来是以这种方式兑现。
顾留声今天穿着整齐的校服，拉链规规矩矩地拉到胸口，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明亮的笑容，看起来既礼貌又充满朝气。她的目光快速地在室内扫过，掠过沈听雨时，似乎停顿了零点一秒，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笑意。
“你好，顾留声同学，请坐。”李静学姐显然对她的第一印象不错，语气温和，“不用紧张，主要是听听你的音色和基本的朗读能力。”
“好的，学姐。”顾留声落落大方地坐下，腰背挺得笔直。
试音的内容是一段舒婷的《致橡树》，打印在A4纸上，递到了她手中。
顾留声低头快速浏览了一遍，然后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当她再次开口时，整个广播站里的空气仿佛都为之凝滞了一瞬。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沈听雨停下了手中的笔。
她听过很多人朗读这首诗，或深情，或激昂，或稚嫩。但顾留声的声音是不同的。她的音色清亮，却并非单薄的清脆，而是带着一种独特的、细微的沙质感和共鸣感，像溪水流过铺满细沙的河床。她读得并不算特别深情款款，反而带着一种坦荡的、坚定的力量，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节奏不疾不徐，仿佛不是在表演，而是在陈述一个笃定的信念。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沈听雨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她看着顾留声。看着她念到“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时，那微微颤动的睫毛；看着她念到“爱——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时，那不自觉握紧了纸张边缘、微微泛白的手指。
这道声音，不再是走廊里随意的笑语，不再是操场上热烈的呼喊，也不再是公交车上短暂的告别。
它被赋予了意义，承载着文字的力量，以一种不容忽视的、近乎专业的姿态，穿透空气，清晰地、准确地，落在了沈听雨的耳膜上，也落在了她的心里。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声音，原来可以拥有如此具体的形状和重量。
一段读完，顾留声放下稿纸，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先前那份朗诵时的笃定收敛起来，又变回了那个带着点期待神情的女学生。“学姐，我读完了。”
短暂的安静后，李静学姐率先鼓起掌来，其他几个成员也纷纷跟着点头，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
“非常好，顾留声同学。”李静学姐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满意，“你的声音条件很出色，情感把握也到位。我们广播站非常欢迎你的加入。”
“谢谢学姐！”顾留声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笑容灿烂得晃眼。
“嗯，那你以后就主要负责和周宇搭档，播报每周三的《校园新闻速递》。”李静学姐安排着，然后像是想起什么，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沈听雨，“对了，听雨。”
沈听雨抬起头。
“《文心絮语》栏目下个月不是想尝试做一期‘声音与文字’的特别节目吗？需要播音员更深度地理解和演绎文稿。”李静学姐指了指顾留声，“我觉得顾留声的声音特质很适合，这期节目的文稿撰写和播音合作，就交给你们俩了，可以先熟悉一下，沟通沟通。”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微微凝固。
沈听雨感到自己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她看见顾留声也转过头来看向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漾开毫不掩饰的、带着探寻和兴趣的笑意。
“好啊，”顾留声率先应下，目光落在沈听雨身上，语气轻快而自然，“沈听雨同学，请多指教。”
那一刻，沈听雨清晰地感觉到，她世界里那条名为“顾留声”的渐近线，不再只是无限靠近。
它已经与她的轨迹，
正式交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