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广播站的“共振”之后,沈听雨发现,顾留声这个名字,开始以一种更高的频率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不再是远观的坐标,而是会带着声音和温度,侵入她寂静领域的实体。
周三中午,食堂人声鼎沸。沈听雨端着餐盘,在拥挤的人群里艰难地寻找空位。她不喜欢这种喧闹,每一种声音都像无形的触手,拉扯着她的神经。
“沈听雨!这边!”
一道清亮的声音穿透嘈杂,准确地捕捉到她。沈听雨抬头,看见顾留声正坐在靠窗的一个位置,用力朝她挥手。她对面的座位空着。
沈听雨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太好了,总算找到个能拼桌的。”顾留声帮她拉开对面的椅子,笑容爽朗,“一个人吃饭多没意思。”
沈听雨低声道谢,坐下。她的餐盘里是简单的两素一荤,而顾留声的盘子里则堆得满满的,还有一只炸得金黄的鸡腿。
“你吃得太少了,”顾留声咬着鸡腿,含糊不清地说,目光落在沈听雨几乎没什么油水的餐盘上,“正在长身体呢,得多吃点。”
沈听雨没有解释自己胃口一向不大,只是默默拿起筷子。
“对了,”顾留声咽下嘴里的食物,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你上次给我的那篇短文,我又读了几遍,感觉每次读都有点不一样的体会。‘等待’这个词,被你写得……好像有了形状和温度。”
沈听雨夹菜的手顿了顿。她不太习惯被人这样直接地评论她的文字,尤其还是如此正面的评价。这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其实……也没什么。”她低声说。
“怎么会没什么?”顾留声反驳,语气认真,“我就写不出来。我妈总说我写的东西干巴巴的,像工作报告。”她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带着点自嘲,“她说我所有的灵气都长在嘴皮子上了。”
这是沈听雨第一次听她主动提及家人。语气轻松,带着调侃,听不出太多负面的情绪。
“能说,也很好。”沈听雨轻声说。她是真心的。表达对她而言,始终是一件需要耗费心力的事情。
顾留声歪着头看她,忽然问:“沈听雨,你平时放学后,都做些什么?直接回家吗?”
“嗯。”沈听雨点头,“ usually……写作业,或者看书。”
“不去玩吗?不去逛逛书店?或者……就看场电影?”顾留声的语气里带着一点不可思议,仿佛“直接回家”是一件多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沈听雨摇了摇头。她的课余时间,大多被安排好的习题和阅读占据。娱乐是奢侈品,需要规划,而她的父母更倾向于将时间投资在“有意义”的事情上。
“我爸妈……希望我专注学习。”她简单地说,没有多做解释。
顾留声“哦”了一声,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似乎理解了什么。她没再追问,只是用筷子戳了戳碗里的米饭,轻声说:“那也挺好的,安静。我家就不行,吵得很。我妈开个小吃店,从早到晚都是人,我想安静看会儿书都难。”
她说得随意,像是在抱怨,但沈听雨却从中捕捉到一丝不同于以往的、细微的疲惫。那不是身体上的累,而是一种源于环境的、无可奈何的消耗。
这一刻,沈听雨忽然觉得,顾留声那似乎用不完的活力背后,或许也藏着需要独自应对的纷扰。她的热闹,可能既是真的,也是一层保护色。
周五的数学课,进行了一场随堂小测。题目有些超纲,教室里弥漫着低气压。沈听雨做完最后一道题,检查了一遍,正准备交卷,眼角余光瞥见斜前方的顾留声。
她正咬着笔头,眉头紧锁,盯着卷子上一道几何证明题,手指无意识地揪着额前的碎发,整个人透着一股罕见的焦躁。
沈听雨收回目光,将试卷交给了讲台上的老师。
下课后,顾留声趴在桌子上,把脸埋进臂弯里,发出一声哀嚎:“完了完了,最后那道题我一点思路都没有……”
她的同桌安慰了她几句,效果甚微。
沈听雨收拾好东西,站起身,经过顾留声的座位时,脚步迟疑了一下。她看到顾留声露出的半截耳朵,泛着沮丧的红色。
鬼使神差地,沈听雨从笔记本里撕下一张便签纸,用笔快速地将那道几何题的辅助线画法和一个关键定理的名字写了下来,然后轻轻放在了顾留声的手肘边。
她没有说话,径直走出了教室。
走到楼梯口时,她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沈听雨!”
她回过头,看见顾留声追了上来,手里攥着那张便签纸,脸上重新漾开了笑容,像雨后初晴的太阳。
“谢谢你!”她的声音很大,引得旁边经过的同学侧目,但她毫不在意,几步跑到沈听雨身边,和她并肩下楼,“你画完辅助线我就明白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她的喜悦如此直白,毫无保留,冲刷着沈听雨因考试而略显沉闷的心情。
“没关系,举手之劳。”沈听雨低声说,感觉自己的嘴角似乎也被她带动得,有了一点微弱的、上扬的弧度。
“你数学真好,”顾留声由衷地赞叹,随即又苦了脸,“我妈要是看到我这次小测的成绩,肯定又要念叨了。她总觉得我不够努力。”
又是“妈妈”。这一次,语气里带着点亲昵的烦恼,是那种在安稳的爱里才会滋生的小小抱怨。
沈听雨沉默地听着。她想起自己的母亲,似乎从未因为她某一次考试失利而“念叨”。他们只会平静地分析错因,然后说:“下次注意。”那种平静,有时候比责备更让人感到压力。
她们走出教学楼,深秋的风带着凉意吹过来。
“唉,有时候真羡慕你,”顾留声忽然说,声音在风里显得有些轻,“看起来什么都处理得很好,安安静静的,一点也不让人操心。”
沈听雨脚步一顿,侧过头看她。
顾留声的脸上带着真诚的羡慕,没有丝毫作假。
这一刻,沈听雨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巨大的荒谬感。这个在她看来拥有着她所匮乏的、肆意生命力的女孩,竟然在羡慕她这片贫瘠的寂静。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说,安静不代表不迷茫;想说,不让人操心,或许只是因为知道操心也无用。
但最终,她什么也没说。
只是将那一点点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关于自身家庭的苦涩,悄无声息地,咽了回去。
她们在校门口分开,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沈听雨回头,看了一眼顾留声背着书包、大步流星离开的背影。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那背影依旧挺拔,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