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午后,沈听雨坐在书桌前,面前的数学卷子摊开了一个小时,最后一道压轴题的图形却始终显得陌生。她罕见地有些心烦意乱,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着凌乱的线条。
那道几何题,就是周三小测难住顾留声的同类型。
窗外的天空是灰蒙蒙的,酝酿着一场秋雨。家里的空气一如既往地凝滞,父亲在书房,母亲在阳台熨烫衣服,只有蒸汽熨斗规律的“嘶嘶”声隐约传来。
她放下笔,揉了揉眉心。视线落在桌角那张写着顾留声电话号码的便签上——上次广播站开会后,顾留声塞给她的,说“方便讨论节目”。
鬼使神差地,沈听雨拿起手机,极其缓慢地敲下一行字:「上次那道几何题,辅助线的原理,需要我详细说一下吗?」
发送。
她立刻感到一丝后悔,这举动超出了她惯常的行为模式。她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可能的不回应或尴尬。
几乎是在下一秒,手机震动了一下。
「要要要!!!(小猫疯狂点头.jpg)」
「我现在在我妈店里帮忙,刚闲下来!电话方便吗?听你说可能更快一点!」
紧接着又是一个定位信息分享过来,是城西一个老小区临街的店铺,店名很朴实,叫“留香小吃”。
沈听雨看着那个活泼得过分的表情包和跳跃的感叹号,几乎能想象出电话那头顾留声亮晶晶的眼睛。她犹豫了一下,回了一个:「好。」
电话几乎是被瞬间接起的。
“喂?沈听雨!”顾留声的声音带着轻微的喘息和背景里嘈杂的市井声,碗碟碰撞声、模糊的交谈声、还有食物下锅的“刺啦”声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太好了!你快跟我说说,那条线怎么想到的?我琢磨好几天了!”
她的语速很快,带着十足的迫切。
沈听雨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清晰。她拿起笔,在草稿纸上重新画图,对着电话那头,一步一步讲解辅助线的添法和涉及的定理。
过程中,她能听到电话那头不时传来顾留声恍然大悟的“哦!”声,偶尔有顾客喊“老板,结账!”,她会快速地对这边说一句“稍等啊”,然后听到她清脆地应和“来啦!阿姨,一共十二块五!”,收钱找零,声音利落干脆,不一会儿又回到电话前,“好了好了,我刚想到一点,是不是这样……”
沈听雨耐心地等着,讲解着。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她身处绝对安静的、秩序井然的房间,而电话那头,连接着一个充满烟火气的、忙碌鲜活的世界。
“啊!原来是这样!我完全懂了!”顾留声的声音带着拨开迷雾的畅快,“沈听雨你太厉害了!讲得比老师还清楚!”
她的赞美总是这样直接而热烈,毫不吝啬。
“没什么。”沈听雨轻声说,嘴角却不自觉地弯了一下。
“那个……你下午有事吗?”顾留声忽然问,背景音里传来她母亲隐约的喊声,似乎在叫她帮忙搬东西。
“没什么要紧事。”
“那……你要不要来我家店里坐坐?”顾留声的声音带着点试探,又有点期待,“就当……实地考察一下合作播音员的生活环境?顺便,我请你喝我妈熬的绿豆汤,可好喝了!”
这个邀请完全出乎沈听雨的意料。她去那种热闹嘈杂的地方?见顾留声的家人?
理智告诉她应该拒绝。但那通电话里传递过来的、与她所处环境截然不同的生命力,以及一种想要更深入了解顾留声的隐秘冲动,让她迟疑了。
电话那头传来顾留声搬动东西的闷响和轻微的吸气声,但她还在等着回答。
“……好。”沈听雨听到自己这样说。
按照定位,沈听雨骑着自行车找到了那家“留香小吃”。店面不大,有些旧,但门口擦得光亮。正是下午茶时段,店里坐着三三两两的客人。
她停好车,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能闻到里面飘出的、混合着食物香气和淡淡油烟的味道。
“沈听雨!”顾留声从店里探出头,脸上带着汗珠,额前的碎发都湿了,粘在皮肤上。她系着一条有点旧的蓝色围裙,袖子挽到手肘,看到她,立刻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快进来!”
沈听雨走了进去。店里的空间比外面看起来更窄小一些,摆放着四五张桌子,墙壁有些泛黄,但收拾得还算干净。一个看起来精明干练、眼角带着细密皱纹的中年女人正在灶台前忙碌,应该就是顾留声的母亲。
“妈,这就是我同学,沈听雨。”顾留声介绍道。
顾母转过头,快速打量了沈听雨一眼,手上炒菜的动作没停,脸上扯出一个客气的、带着疲惫的笑容:“哦,同学来啦。留声,招呼你同学坐,冰箱里有绿豆汤。”
“知道啦!”顾留声应着,拉着沈听雨走到最里面一张空桌前坐下,“你坐会儿,我去盛汤。”
沈听雨有些拘谨地坐着,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周围。墙壁上贴着菜单,字迹有些模糊。角落里堆着几箱饮料。顾留声在柜台和厨房之间穿梭,端碗、擦桌子、回应母亲的指令,动作熟练得像个小陀螺。
这就是顾留声口中的“吵得很”的地方。这就是她放学后、周末需要“帮忙”的地方。
和她那个安静得只有书页翻动声、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家,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顾留声端了两碗冰镇绿豆汤过来,在她对面坐下,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尝尝,我妈的招牌。”
沈听雨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清甜,带着淡淡的陈皮香,很好喝。
“怎么样?”顾留声期待地看着她。
“很好喝。”沈听雨点头。
顾留声满足地笑了,自己也大口喝起来。喝了几口,她看着沈听雨,忽然说:“跟你家比起来,这里很吵吧?”
沈听雨抬眼看她。
“我上次……不是故意抱怨,”顾留声放下勺子,手指无意识地划着桌面,“就是……有时候做题需要安静,这里确实有点难。不过也习惯了。”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一丝沈听雨之前未曾察觉的、过早的懂事。
“我爸妈……都是老师。”沈听雨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不习惯这样介绍自己的家庭,“家里……很安静。”
她说得简短,但顾留声听得很认真。
“老师啊……”顾留声恍然,眼神里多了点别的什么,是理解,或者说,是某种对另一个未知世界的想象,“那很好啊,可以随时辅导你功课。不像我妈,她只认得菜单上的字。”她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带着点亲昵的调侃,听不出任何自卑。
这时,顾母端着一盘刚炒好的炒粉走过来,放在旁边一桌,回头对顾留声说:“别光顾着聊天,去把后厨那袋蒜剥了。”
“哦,马上!”顾留声应着,三口两口喝完碗里的绿豆汤,对沈听雨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坐会儿,我忙完这点就来。”
沈听雨看着她系着那条不合身的围裙,快步走向后厨的背影,心里某种东西轻轻动了一下。
她坐在那里,慢慢地喝着绿豆汤,听着周围的市井人声,看着顾留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忙碌。她忽然明白了,顾留声那种仿佛用不完的生命力从何而来——它源于生活最朴素的磨砺,源于这充满油烟气、需要大声说话才能被听见的土壤。
而她自己的寂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态的,被精心规划过的“忙碌”呢?
只是她的战场,在无声的纸墨之间。
当顾留声剥完蒜,重新洗干净手坐回来时,额前的头发更湿了。
“是不是……挺没意思的?”她问,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沈听雨看着她,摇了摇头。
窗外,酝酿了一下午的雨,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敲打着小吃店的遮雨棚,发出清脆的声响。
两个女孩,坐在弥漫着食物香气的小店里,一个身上带着书卷的宁静,一个发梢沾着油烟的鲜活。
她们来自不同的世界,却被一根无形的线,慢慢地,拉近。
沈听雨想,或许,寂静和喧闹,并非不能共存。
就像此刻,雨声和店里的嘈杂声混在一起,竟也有了一种奇异的、让人安心的韵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