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小吃店的那个下午，像一块被投入沈听雨心湖的石子，涟漪缓缓扩散，久久不散。
周一再见到顾留声时，沈听雨的目光里多了些别的东西。她看到顾留声在走廊里依旧和同学大声谈笑，看到她体育课上依旧生龙活虎，但在这份鲜活之下，沈听雨仿佛能窥见一丝支撑这份鲜活背后的、沉甸甸的东西。
下午广播站开会前，沈听雨提前到了。她正调试着那台老旧的录音设备，门被轻轻推开。
“来这么早？”顾留声探进头，脸上带着笑，但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走进来，动作比往常稍微慢了一点，将书包放在椅子上时，几不可闻地吸了口气。
沈听雨的目光落在她微微蹙起的眉心上。
“怎么了？”她问，声音很轻。
顾留声愣了一下，随即扯开一个更大的笑容，摆摆手：“没事儿！可能就是昨天帮我妈搬面粉，有点肌肉酸痛。”她说着，活动了一下肩膀，试图证明自己活力依旧。
沈听雨没再追问，只是默默地将自己刚接好的温水杯往她那边推了推。
顾留声看着那杯水，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一瞬，随即软化下来，低声道：“谢谢。”
会议开始，讨论下一期《校园新闻速递》的选题。顾留声和周宇需要负责采写一条关于校篮球队备战市联赛的新闻。
“这个简单，”周宇信心满满，“我去采访队长，留声你去拍点训练照片，稿子我来写。”
顾留声却摇了摇头：“我觉得我们可以做得更深入一点。不光是训练，可以写写队员们背后的付出，比如他们怎么平衡学习和训练，有没有受伤，怎么坚持下来的。”
她的想法很具体，带着一种超越简单报道的关切。
周宇不以为然：“没必要吧？搞那么复杂，常规报道就行了。”
“可是……”顾留声还想说什么。
“听雨，你觉得呢？”李静学姐把问题抛给了向来安静的沈听雨。
突然被点名，沈听雨抬起头，发现顾留声正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寻求支持的期待。
沈听雨沉默了几秒，组织了一下语言，轻声开口：“顾留声的想法……可能更能打动人。新闻……不止是事实，也是故事。”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房间里。
顾留声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被点亮的星辰。
李静学姐想了想，点头：“有道理。那就按留声的思路试试，采访做得细致点。”
会议结束后，顾留声快步追上先离开的沈听雨。
“刚才，谢谢你啊。”她的声音带着真诚的感激，“我以为没人会支持我那个有点麻烦的想法。”
“你的想法很好。”沈听雨看着她，认真地说。
顾留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揉了揉后颈：“可能就是……自己有时候也会觉得累，所以特别能理解那种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拼命的感觉吧。”
这话她说得轻描淡写，沈听雨却听出了其中的分量。她想起小吃店里那个系着围裙、穿梭忙碌的身影。
两人并肩走在黄昏的校园里。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你……”沈听雨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平时都要去店里帮忙吗？”
“差不多吧，”顾留声踢开脚边的一颗小石子，“周末，还有平时晚上作业写得快的话，也会去一会儿。我妈一个人，忙不过来。”她说得理所当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会很辛苦吧。”沈听雨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顾留声侧过头看她，夕阳的余晖给她清冷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暖光。她忽然觉得，沈听雨并不是她想象中那种完全不谙世事、只活在书本里的女孩。她的安静里，有一种敏锐的洞察力。
“也还好，习惯了。”顾留声笑了笑，这次的笑容里少了几分刻意，多了些真实，“就是有时候……会觉得时间不够用。想做的事情很多，比如好好练练播音，比如像你一样静下心来看本闲书，但好像总是被各种事情扯着。”
这是她第一次在沈听雨面前流露出些许无力感。不是抱怨，只是一种淡淡的陈述。
沈听雨安静地听着。她想起自己那个被规划得满满当当、却空洞得只有学习的时间表。她的时间很多，多到可以对着窗外发呆一整晚而无人打扰；她的时间又很少，少到没有一寸是真正属于她自己，可以肆意挥霍的。
“我……好像正好相反。”沈听雨轻声说，目光投向远处沉落的夕阳，“时间很多，但不知道可以用来做什么。”
顾留声停下脚步，有些讶异地看着她。她从未想过，沈听雨这样的人，也会有这样的困扰。
“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啊！”顾留声脱口而出，语气里带着她特有的、理所当然的冲劲，“看书，写字，听音乐，或者……就只是发呆也好啊！”
沈听雨摇了摇头，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苦涩的弧度：“我爸妈……他们觉得，做‘有用’的事，时间才不算浪费。”
“发呆怎么就没用了？”顾留声反驳，眉头皱了起来，“发呆的时候，说不定才是在真正地想事情呢！就像我妈，她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脑子是空的，只有晚上打烊后，坐在那里发呆的那一会儿，才像是真的在活着。”
她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沈听雨那片寂静的湖，激起了更大的波澜。
真正的活着？
沈听雨第一次听到有人将“发呆”和“活着”联系起来。在她所处的世界里，价值是用分数、排名、未来的大学和专业来衡量的。而“活着”的状态，似乎从未被真正讨论过。
她们走到校门口，再次到了该分开的路口。
“沈听雨，”顾留声忽然叫住她，眼神认真，“下次，如果你觉得时间多得不知道怎么办，又不想回家的话……可以来店里。虽然吵了点，但你可以坐在角落里发呆，我保证不打扰你。而且……”她眨了眨眼，“绿豆汤管够。”
这个邀请，比上一次更加具体，也更加……触动心弦。
沈听雨看着她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那里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想要分享一份或许并不完美、但却真实的空间的善意。
她轻轻点了点头。
“好。”
顾留声笑容绽开，用力地挥了挥手，转身汇入了人流。
沈听雨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消失。秋风拂过她的脸颊，带着凉意，但她心里却仿佛被那碗冰镇绿豆汤的余温，和那句“发呆的时候才像是在真正地活着”的话语，熨帖出了一点奇异的暖意。
她的寂静世界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到了来自另一个频率的、温暖而嘈杂的回响。
这回响并不刺耳，反而像一首陌生的、却莫名动人的背景音，开始悄然填充她世界里那些过于空旷的缝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