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的《校园新闻速递》录制现场,气氛有些紧绷。
顾留声坐在麦克风前,稿纸摊开,周宇在一旁操作设备。她们正在录制关于篮球队的那篇报道。
“高三(五)班队长李哲表示,尽管学业繁重,但全队上下……”顾留声念着稿子,声音一如既往的清亮,但沈听雨坐在控制室隔音玻璃的外面,却能听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滞涩。不像平时那样流畅自如,仿佛每个字都需要额外耗费一点力气才能推出喉咙。
当念到一段描述队员带伤训练的细节时,顾留声的声音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迅速接上,试图用更强的力度掩盖过去。
沈听雨微微蹙眉。
录制间隙,顾留声从播音间出来喝水,额角有细密的汗珠。
“你还好吗?”沈听雨递给她一张纸巾,轻声问。
“没事,”顾留声接过纸巾,快速擦了擦汗,扯出一个笑容,“可能就是有点紧张,这篇稿子写得有点……嗯,太正式了,不太顺口。”她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右边的手臂,动作有些僵硬。
沈听雨的目光落在她右手手肘的位置,那里被长袖校服遮盖着,看不出什么。
下午放学,沈听雨因为值日走得晚了些。她背着书包走下教学楼,却看见顾留声一个人坐在花坛边的石阶上,低着头,马尾辫垂下来,遮住了侧脸。她没像往常一样立刻冲向校门,或者和同学嬉笑打闹,就那么安静地坐着,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孤单而漫长。
沈听雨脚步顿了顿,走了过去。
听到脚步声,顾留声抬起头。看到是她,脸上立刻条件反射般地扬起笑容:“诶,你还没走啊?”
但那笑容有些勉强,眼底带着来不及掩饰的疲惫,甚至……一丝脆弱。
“嗯,值日。”沈听雨在她身边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坐下,“在等人?”
“没,”顾留声摇摇头,视线飘向远处,“就是……坐一会儿。”
一阵沉默。秋风吹过,卷起几片枯黄的银杏叶。
“手臂……还疼吗?”沈听雨忽然问,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停在花瓣上的蝴蝶。
顾留声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转过头,看向沈听雨,眼神里带着惊讶,随即那惊讶化为一种复杂的、被看穿后的窘迫,最后都融化在一声轻轻的叹息里。
“你怎么知道的?”
“听出来的。”沈听雨老实回答,“你录音的时候,声音不对。”
顾留声低下头,用没受伤的左手无意识地抠着石阶边缘的苔藓。“昨天搬东西的时候,不小心撞到柜子角了,有点青了,不碍事。”她试图让语气显得轻松。
沈听雨没说话,只是默默地从自己书包侧面的小口袋里,拿出一个印着简单花纹的透明拉链袋。里面整齐地放着几张独立包装的创可贴,一包消毒湿巾,还有一小瓶碘伏棉签。
顾留声看着她拿出这些东西,眼睛微微睁大。
沈听雨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总会随身带着这些——源于童年某次摔倒后,母亲冷静地处理伤口,并告诉她“任何时候,都要做好准备,不要给别人添麻烦”的习惯。她只是拆开一张创可贴,又拿出一根碘伏棉签,然后看向顾留声:“要看下吗?如果破皮了,最好处理一下。”
她的动作和语气都那么自然,没有过多的同情,只是一种平静的关切。
顾留声看着她,眼眶忽然有些发热。她沉默地,慢慢将右边手臂的袖子挽了上去。
手肘外侧,一大片触目惊心的青紫色淤血,中间的位置确实擦破了一点皮,渗着淡淡的血丝。
沈听雨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些。她折断碘伏棉签的一端,让药液浸润另一端,然后小心翼翼地、动作极其轻柔地擦拭着那处破皮。她的手指微凉,碰触到皮肤时,顾留声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疼?”沈听雨立刻停下动作,抬眼问她。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关心。
顾留声摇了摇头,鼻子却更酸了。她看着沈听雨低下头,专注地给她贴上创可贴,边缘抚平。那认真的侧脸,在夕阳下仿佛镀着一层柔和的光晕。
“好了。”沈听雨说,将用过的棉签包好,收回袋子里。
“谢谢。”顾留声的声音有些哑。她放下袖子,遮住了那片淤青和那张小小的创可贴。这小小的遮蔽,却仿佛隔开了外界所有的探究和可能的风言风语,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心。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尴尬,反而流淌着一种无声的理解。
“其实……”顾留声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说给身边这个安静的女孩听,“有时候,是挺累的。”
沈听雨静静地听着。
“店里忙起来,脚不沾地。回到家,还要面对好像永远也写不完的作业。我妈她……很辛苦,我知道,所以她脾气急,说话冲,我都理解。可是……”她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可是有时候,我也会想,为什么别的同学放学后可以去逛街、看电影,或者只是单纯地待在安静的家里,而我却要在油烟里穿梭,要听着无止境的抱怨和催促?”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但很快被她压了下去。她转过头,对着沈听雨努力笑了笑:“我是不是……挺不懂事的?我妈一个人把我带大,我不该有这些想法的。”
沈听雨看着她强装出来的笑容,心里某个地方被狠狠揪了一下。她想起自己那个永远整洁、永远安静、却也同样冰冷的家。在那里,情绪是不被鼓励的,抱怨更是软弱的表现。
“没有。”沈听雨看着她,眼神清澈而坚定,“累的时候,觉得委屈,是正常的。”
这句简单的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顾留声心里那扇紧闭的门。
她怔怔地看着沈听雨,看着这个看起来那么安静、那么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竟然能如此平静地说出理解和接纳她这些“不懂事”情绪的话。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融合在一起。
沈听雨看着顾留声眼底那层薄薄的水光,第一次主动地、生涩地,试图去安慰一个人。她想了想,从书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笔记本,翻到某一页,递了过去。
那上面,用工整清秀的字迹,抄录着一首诗。是里尔克的《秋日》。
“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再建造。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顾留声轻声念出其中的两句,目光停留在那优美的字迹上。
“有时候,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我会看看这些句子。”沈听雨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它们告诉我,孤独和艰难,并不是我一个人的。这样想,好像……就能稍微好过一点。”
这是沈听雨第一次,向别人展露自己内心那片寂静荒原的一角。她用她唯一擅长的方式——文字,笨拙地,试图去安抚另一颗疲惫的心。
顾留声看着笔记本上那些安静的文字,又抬头看看沈听雨平静的侧脸。她忽然明白,沈听雨的安静,并非源于无忧无虑,那或许是一种更深沉的、与自身境况和解后的宁谧。
而她此刻的分享,比任何热烈的安慰都更有力量。
“谢谢。”顾留声再次说道,这次的声音踏实了许多。她将笔记本合上,郑重地递还给沈听雨,“我会记住的。”
她们在暮色渐浓的校园里分开。
沈听雨推着自行车,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想起顾留声手臂上那片淤青,想起她强颜欢笑下的疲惫,心里有一种陌生的、酸涩的情绪在涌动。
而顾留声,则摸了摸手臂上那张创可贴覆盖的地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沈听雨指尖微凉的触感。她抬头看着城市边缘那抹即将消失的晚霞,第一次觉得,那份沉重的、无法与人言说的疲惫,好像被分担走了一些。
一张小小的创可贴,或许治愈不了深层的淤伤。
但那一刻笨拙而真诚的触碰,那一句平静的理解,和那一页分享的诗句,却像微弱而坚定的星光,开始照亮彼此世界里,那些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