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章起，故事将以沈听雨的第一人称视角展开）
我的世界有一套严密的运行法则。安静，秩序，保持距离。像一套无形的盔甲，保护着我，也隔绝着我。
可顾留声是个例外。
她像一阵不讲道理的风，硬生生在我的盔甲上，吹开了一道缝隙。
那道缝隙，是从她手臂上那片狰狞的青紫色，和那张我亲手贴上的、印着浅淡花纹的创可贴开始的。
那天之后，有些事情变得不一样了。
我依旧坐在靠窗的位置，依旧在课间塞着耳机，依旧在放学后直接回家。但我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穿过人群，去寻找那个扎着马尾辫的身影。我会在她和周宇因为播音稿争论时，下意识地竖起耳朵；会在她体育课后仰头喝水时，注意到她吞咽时微微滑动的喉结，和阳光下脖颈上细密的汗珠。
我开始在随身携带的拉链袋里，多放了几张不同尺寸的创可贴，还有一小管缓解肌肉酸痛的药膏。这举动让我自己都有些讶异，仿佛一种不受控的、想要做些什么的准备。
周五的广播站，只剩下我们两个。李静学姐交代我们整理一下过往的音频资料。老旧的文件柜很高，顶层的箱子需要踮起脚才能够到。
“我来吧。”顾留声自告奋勇，她总是这样，带着一种过剩的活力。
我点点头，站在一旁，看着她轻松地跳起来，去够那个积了层薄灰的纸箱。就在她用力将箱子往外拖的瞬间，我清楚地看到她的右臂因为发力而微微颤抖，眉心也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她上次撞到的地方，肯定还没好全。
“等一下。”我出声阻止。
她停下来，疑惑地回头看我。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搬过旁边一把略显沉重的木质椅子，稳稳地放在文件柜前。然后我站了上去，高度刚好足够我轻松地拿到那个箱子。
我抱着箱子，从椅子上下来，对上她有些愣怔的目光。
“你的手，还没好。”我平静地陈述，将箱子放在桌上，拂去表面的灰尘。
顾留声看着我，眨了眨眼，随即，一种混合着惊讶、了然和……或许还有一丝被看穿后不好意思的情绪，在她眼底漾开。她摸了摸鼻子，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哦……被你发现了。”
她没有逞强说“没事”，也没有抱怨“还有点疼”。只是承认了。
这种坦率的承认，让我心里某个紧绷的地方，微微松动了一下。在我的世界里，示弱是不被允许的。疼痛需要忍耐，困难需要独自克服。而她的承认，像一种陌生的语言，告诉我，原来还可以这样。
我们一起整理着那些蒙尘的磁带和CD，上面标注着年份和节目名称，大多是些我们出生前或者幼年时的录音。空气里只有纸张翻动和物品归位的细碎声响。
“诶，你看这个，”顾留声忽然拿起一盘磁带，标签上写着“2005年校园十大歌手决赛实录”，“十年前的老古董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听。”
她说着，脸上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走到那台老旧的卡带录音机前，小心翼翼地将磁带塞了进去。
按下播放键，一阵嘶哑的电流声后，一个略显青涩、却异常高亢的男声冲了出来，唱着那个年代流行的摇滚。歌声算不上多好听，甚至有些跑调，但那股子不管不顾、用力嘶吼的劲儿，却带着一种笨拙而真诚的生命力。
顾留声听得咯咯直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哇，这位学长好拼啊！”
我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很难想象，现在那些在讲台上严肃认真的老师，或者在社会上沉稳持重的前辈，也曾有过这样肆意张扬的时刻。
磁带里的歌声在继续，夹杂着台下观众热烈的掌声和欢呼。那声音穿过十年的时光，在这个安静的傍晚，填满了小小的广播站。
顾留声跟着不成调的节奏轻轻晃着脑袋，手指在落满灰尘的桌面上敲打着拍子。夕阳从窗户斜射进来，光柱里浮尘飞舞，落在她的发梢、肩膀，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个总是吵吵嚷嚷的女孩，坐在这片由陈旧声音构筑的、跨越时空的热闹里，竟显得如此和谐。她本身就是一种声音，鲜活，生动，富有感染力。
而我，这个习惯了寂静的人，正站在她的旁边，被这片声音温暖地包裹着，并不觉得排斥。
磁带转到B面，是一首舒缓的校园民谣。吉他声清澈，歌声温柔。
顾留声安静了下来，她靠在桌边，目光投向窗外逐渐沉落的夕阳，侧脸在光影里显得有些柔和，也有些……落寞。
“有时候觉得，时间过得真快。”她忽然开口，声音轻轻的，和着磁带里的民谣，“十年后，我们会在哪里？还会记得现在的事情吗？”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天空被染成了瑰丽的橘红色，云朵像被点燃的棉絮。
“不知道。”我老实回答。未来对我而言，像一幅被父母勾勒好轮廓、只需要我负责填色的画布。我很少去想象画布之外的世界。
“我希望十年后的我，能有一个大大的、安静的书房。”顾留声说着，眼神里流露出向往，“不用很大，但是要有很多书，有一张很舒服的椅子，最好还有一扇朝南的窗户，阳光能洒进来那种。这样，我就可以想看书看书，想发呆发呆，谁也吵不到我。”
她描绘的场景，几乎是我日常生活的翻版。可那却是她渴望而难以企及的“未来”。
我心里泛起一丝微酸的情绪。我所拥有的、视为寻常甚至有些厌倦的寂静，竟是别人小心翼翼珍藏的梦想。
“你呢？”她转过头看我，眼睛亮晶晶的，“沈听雨，你十年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愣住了。
成为什么样的人？
好学生？考上好大学？找一份稳定工作？这些答案几乎要脱口而出，但它们似乎并不是“我”想成为的，而是我“应该”成为的。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有些干涩。我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在我的世界里，“想”这个字眼，是奢侈的，也是危险的。
“我……”我垂下眼睫，看着桌上那盘还在缓缓转动的磁带，“没想过。”
顾留声看了我几秒，没有追问，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失望的神色。她只是轻轻笑了笑，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想。”
民谣到了尾声，吉他弦音渐渐消散在空气里。
“咔哒”一声，磁带播放完了。
广播站里重新恢复了安静，但那种安静，和以往不同。它不再是一片虚无的空旷，而是像被那盘老磁带，被顾留声刚才的话语和笑容，填充进了一些温暖的、柔软的实质。
我知道，我的世界，那个由寂静和秩序构筑的、看似坚固的世界，已经被撬开了一个缺口。
而那个举着梧桐叶、声音清亮的女孩，正站在缺口外，带着一身阳光和烟火气，好奇地向内张望。
我没有感到恐慌。
反而，有了一丝隐秘的、连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的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