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顾留声家的小店，不再是一个需要心理建设的决定。它变成了一种……习惯，或者说，一种隐秘的渴望。
那个周六下午，数学卷子上的几何图形再次变得面目可憎时，我没有犹豫太久，收拾好东西，跟父母说了声“去图书馆”，便骑上了自行车。车轮碾过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我的目的地，是城西那条喧闹的街道，是那间弥漫着油烟气的“留香小吃”。
推开玻璃门，熟悉的、混杂着食物香气和淡淡油烟的味道扑面而来。下午三四点，店里客人不多，只有零星几个街坊在喝茶闲聊。顾留声正趴在一张靠里的桌子上写作业，听到门响抬起头，看到是我，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你来啦！”她放下笔，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带着毫不掩饰的喜悦。她今天没系围裙，穿着普通的家居服，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看起来比在学校里少了几分张扬，多了些居家的柔软。
“嗯。”我点点头，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桌面上摊着她的物理练习册，字迹有些潦草，旁边还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颜色可疑的果汁。
“我妈去进货了，晚点才回来。”她解释道，顺手把练习册往旁边挪了挪，给我腾出更多空间，“你自便啊，当自己家就行。”
“自己家”这三个字，让我的心轻轻动了一下。我环顾这个小而拥挤的空间，墙壁上贴着过期的宣传画，角落里堆着成箱的饮料，空气中弥漫着经年累月的食物气息。这里和我那个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的家，是两个极端。
但奇怪的是，在这里，我紧绷的神经会不自觉地放松下来。我不需要时刻注意自己的坐姿是否端正，不需要担心翻书的声音会不会打扰到别人，甚至……可以允许自己偶尔的发呆，而不被投以询问或不解的目光。
我从书包里拿出自己的作业，摊开。我们各自占据桌子的一角，埋头书写。店里很安静，只有街坊低低的交谈声，和后厨偶尔传来的、顾留声提前准备好的食材在冰箱里运行的微弱嗡鸣。
过了一会儿，顾留声似乎被一道题卡住了，咬着笔头，眉头拧成了疙瘩。她烦躁地揉了揉头发，发出小小的哀嚎。
我抬起头，看向她的练习册。是一道关于能量守恒的题目，场景设置在小球碰撞上。
“这里，”我伸手，用笔尖点在她画受力分析图的地方，“摩擦力方向画反了。”
她“啊”了一声，凑过来仔细看，恍然大悟：“对对对！我说怎么算不出来！”她拿起橡皮用力擦掉，重新画过，嘴里嘟囔着，“物理真是我的一生之敌……”
看着她懊恼又认真的侧脸，我忽然觉得，这道曾经也困扰过我的题目，似乎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我们就这样，在弥漫着食物余香的小店里，各自与功课搏斗。偶尔她会问我数学题，我会向她请教某个成语的更地道用法（她总能用最生活化的例子解释清楚）。大部分时间，我们只是安静地各自忙碌，互不打扰，却又奇异地能感受到对方的存在，像两棵各自生长、根系却在地下悄然触碰的植物。
快到傍晚，顾留声站起身：“饿不饿？我去下碗面当下午茶？”
我还没来得及拒绝，她已经麻利地系上围裙，钻进了后厨。不一会儿，里面就传来了切葱花的笃笃声，和食物下锅时悦耳的“刺啦”声。
我坐在原地，听着后厨传来的、属于顾留声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忙碌声响，心里涌起一种陌生而温暖的饱胀感。这感觉，和我独自在家面对精致却冰冷的饭菜时，完全不同。
她端出来两碗阳春面，清汤，细面，撒着翠绿的葱花和一点猪油渣，香气扑鼻。
“尝尝，我唯一拿得出手的。”她把其中一碗推到我面前，眼神期待。
我拿起筷子，尝了一口。面条软硬适中，汤头清淡却鲜美。很简单，却很温暖。
“很好吃。”我说。是真心的。
她满足地笑起来，自己也大口吃起来，发出轻微的吸溜声，毫不顾忌形象。
吃完面，她主动收拾了碗筷去洗。我看着她站在水池前的背影，系着那条略显宽大的围裙，水流哗哗，她的肩膀随着洗碗的动作微微耸动。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给她整个人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
这一刻，我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我正在窥见一个与我截然不同的人生。它不完美，甚至有些粗糙，充满了现实的琐碎和压力，但它那么真实，那么……有温度。
当我推着自行车，离开那条渐渐被夜色和霓虹灯点亮的街道，回到那个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声的小区时，那股熟悉的消毒水气味再次钻入鼻腔。
推开家门，客厅里只亮着一盏落地灯，光线冷白。母亲坐在沙发上看期刊，父亲大概还在书房。听到我回来，母亲抬起头，推了推眼镜：“回来了？图书馆效率怎么样？”
“还好。”我低声回答，换好拖鞋。
“锅里热着汤，饿了自己盛。”她的目光重新回到期刊上，语气平淡。
我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将书包放在椅子上。房间里的一切都井然有序，书排列整齐，桌面光洁如新，空气里只有纸张和一点点樟脑丸的味道。
很安静，很整洁，很……安全。
可是，我的鼻尖，似乎还萦绕着“留香小吃”里那股复杂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味道。我的耳朵里，似乎还回响着顾留声洗碗时哗啦啦的水声，和她吃面时满足的吸溜声。
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小区里规整的绿化带和冷冷清清的路灯。
这里是我的世界，安静，有序，被消毒水的气味严格守护着。
而那个充满油烟气、有些杂乱、却生机勃勃的小店，是另一个世界。
我以前从未想过，这两个世界会有交集。可现在，它们不仅交集了，甚至……开始相互渗透。
我摸了摸自己的胃，那里因为那碗简单的阳春面，还是暖的。
这种温暖，和我房间里这种恒定的、缺乏变化的冷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知道，我可能……有点贪恋那种温暖了。
而这种贪恋，让我对我身处的这片寂静，第一次产生了一丝清晰的、细微的……动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