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阳春面的暖意,在我胃里停留了很久,久到足以对抗家里冰冷的空气,却不足以融化我心底那片冻结的湖。
周一回到学校,一切如常。只是我的目光,会更频繁地、不受控制地飘向顾留声。看她站在讲台旁,落落大方地汇报篮球队采访的成果,声音清亮,逻辑清晰,引得李静学姐连连点头;看她课间趴在栏杆上,和同学笑得前仰后合,马尾辫在空中划出活泼的弧线;看她体育课上,不顾手肘可能还未消散的淤青,依旧奋力起跳,去接一个几乎不可能接到的球。
她像一团永不停歇的、温暖跳跃的火焰。而我,是隔着冰冷玻璃,安静注视着她的人。
我开始害怕。
害怕这种注视里,日益滋长的、陌生的贪恋。害怕那片寂静的湖面下,悄然涌动的、不合时宜的暗流。害怕我那套运行了十几年的、赖以生存的法则,会因为这团火焰的靠近,而彻底崩坏。
于是,我选择了最擅长的方式——后退。
我重新戴紧了耳塞,将课间的喧闹隔绝在外。在广播站,我尽量只讨论工作,在她试图将话题引向别处时,生硬地转回稿件的修改意见。放学铃声一响,我便第一个收拾好书包,迅速离开教室,不给她任何并肩同行的机会。
我把自己重新塞回那个寂静的壳里,试图用熟悉的冰冷,来镇压心底那不该有的躁动。
顾留声显然察觉到了。
起初,她还会在课间主动走过来,敲敲我的桌子,笑着问:“沈听雨,发什么呆呢?” 或者在我快速离开教室时,在后面喊一声:“走这么快干嘛?等等我呀!”
我的回应,是更加持久的沉默,和近乎仓促的逃离。
几次之后,她不再过来了。
我依旧能感受到她的目光,带着疑惑,或许还有一丝受伤,落在我刻意低垂的头顶上。那目光像细小的针,扎在我心上,不疼,却带着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酸胀感。
我们之间,仿佛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冰冷的墙。墙这边,是我固守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墙那边,是她被拒绝的、逐渐黯淡下去的热量。
周三下午,广播站录制“声音与文字”特别节目的第一期。
狭小的播音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和一台冰冷的设备。空气凝滞,带着一种尴尬的紧绷感。
我坐在控制台外,透过隔音玻璃看着她。顾留声戴着耳机,坐在麦克风前,垂着眼睫,调试着音量。她今天很安静,异常的安静。没有了往常录制前那种跃跃欲试的兴奋,也没有了和我讨论细节时亮晶晶的眼神。
她只是平静地、近乎机械地,完成着准备工作。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录制开始。她念着我写的,关于“市井”的稿子。她的声音依旧好听,清亮而富有质感,完美地演绎出了文字里需要的那些热闹、鲜活与烟火气。她准确地表现出了包子出笼的“噗”声,油脂滴落的“刺啦”声,修鞋匠敲打的“梆梆”声……
技巧无可挑剔。
但我坐在外面,手指冰凉。
不对。
全都不对。
她的声音里,缺少了最重要的东西——那份属于顾留声的、独特的生命力。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对这个世界蓬勃的好奇与热爱。此刻她的演绎,更像是一个技艺精湛的匠人,在复刻一件精美的物品,却没有注入自己的灵魂。
她念到了最后一段,我写的是关于“市井喧嚣中的孤独”。那段文字,融入了她上次在广播站,在暮色中对我说的,关于“周围很吵,但热闹与自己无关”的感受。
当她念到“那喧嚣如同潮水,将我包围,也将我隔绝。我漂浮其中,像一个无声的音符,找不到自己的声部”时,她的声音,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隔音玻璃并不完全隔音,我似乎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带着哽咽的吸气声。
我的心猛地一缩,几乎要停止跳动。
我看见她迅速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但很快,她又强迫自己抬起头,用更快的语速,更平稳的声线,念完了最后几句。
录制结束的提示灯亮起。
她摘下耳机,没有看我,径直推开播音间的门,低声说了句“我去下洗手间”,便匆匆离开了广播站。
门在她身后关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广播站里,只剩下我和那些冰冷的设备,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去的、她声音里残存的,那一丝压抑的悲伤。
我僵在原地,手脚冰凉。
耳朵里,似乎还回响着她刚才那声压抑的哽咽。
那声音很轻,轻得像羽毛落地。
却在我那片寂静的世界里,引发了前所未有的、震耳欲聋的轰鸣。
我所有的冷静,所有的秩序,所有的自我保护,在这声轰鸣里,土崩瓦解。
我这才意识到,我所以为的,将她推开就能获得的安全,是多么可笑和脆弱。我那冰冷的壳,根本抵挡不住,因她难过而在我心里掀起的这场海啸。
我伤害了她。
用我的沉默,我的退缩,我自以为是的保护。
而我,也因此,正在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的痛楚,凌迟着。
原来,让那团火焰熄灭,比被她灼伤,更让我难以承受。
我看着她空荡荡的座位,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她身上的温度和气息。
一种强烈的、从未有过的冲动,在我心里疯狂叫嚣——
去找到她。
去告诉她,不是她的错。
去打破这该死的寂静,哪怕代价是引火烧身。
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我不能再待在这个冰冷的壳里了。
我必须出去。
我必须,去面对那片,因我而黯淡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