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广播站那扇沉重的门,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头顶惨白的灯光无声倾泻。远处传来水龙头未关紧的、滴答的水声,规律而清晰,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洗手间在走廊的尽头。
我的脚步有些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擂动,撞得耳膜嗡嗡作响。那声压抑的哽咽,和顾留声匆匆离去时单薄的背影,在我脑海里反复回放,像一部无声的默片,每一帧都带着尖锐的谴责。
我走到女洗手间门口,脚步顿住了。里面很安静,听不到任何声音。我该进去吗?进去之后说什么?“对不起”?还是“你别哭了”?哪一种都显得苍白而可笑。
正当我僵在原地,进退维谷时,门从里面被拉开了。
顾留声走了出来。
她的眼眶很红,像揉进了细碎的沙粒,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看到我站在门口,她明显愣住了,随即有些慌乱地别开脸,用手背快速擦了一下眼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怎么来了?我……我没事,就是眼睛有点不舒服。”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掩盖,却更显得欲盖弥彰。
我看着她还泛着水光的眼睛,看着她强装出来的、摇摇欲坠的镇定,所有准备好的、生硬的说辞都卡在了喉咙里。语言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贫乏。
我沉默着,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了那个印着浅淡花纹的拉链袋。动作因为紧张而有些迟缓。我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一张独立包装的、印着卡通小熊图案的纸巾。
这不是我平时会用的那种素色纸巾,是上次在小店旁边的便利店买东西时,店家找零替代的。我原本打算扔掉,不知为何却留了下来。
我将那张略显幼稚的纸巾,递到她面前。
没有说“别哭了”,也没有说“对不起”。
只是递过去一张纸巾。
顾留声看着我手里的纸巾,又抬眼看看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惊讶,困惑,一丝残余的委屈,还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松动。
她没有接,只是红着眼睛看着我,声音闷闷的:“沈听雨,你这几天……为什么躲着我?”
终于还是问出来了。
我握着纸巾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垂下眼睫,避开她直视的目光,喉咙发紧。
“我……”我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厉害,“我没有。”
这是谎话。连我自己都觉得拙劣的谎话。
顾留声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目光仿佛能穿透我所有的伪装,直抵我内心那片兵荒马乱的废墟。
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带着洗手间里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和一种无声的对峙。
我知道,我必须说点什么。必须给这个因为我而红了眼眶的女孩,一个交代。
“我……”我深吸了一口气,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我只是……不太习惯。”
“不习惯什么?”
“不习惯……有人靠得太近。”我几乎是耗尽了力气,才挤出这句话。这已经是我所能做到的、最接近真相的坦白。
顾留声怔住了。她看着我,眼神里的委屈和困惑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了然的、混合着心疼和无奈的情绪。她似乎明白了,我的退缩和冷漠,并非针对她,而是源于我自身那座坚固而冰冷的堡垒。
她轻轻地、几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然后,伸出手,接过了我手里那张带着小熊图案的纸巾。
她的指尖,无意间碰到了我的手指。
很凉。
带着刚刚用冷水冲洗过的湿意。
那冰凉的触感,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我的手臂,直抵心脏,引起一阵剧烈的悸动。
她用纸巾轻轻按了按眼角,又擤了擤鼻子,动作有些孩子气。然后,她看着纸巾上那只憨态可掬的小熊,忽然“噗嗤”一声,极轻地笑了出来。
“沈听雨,”她抬起依旧微红的眼睛看我,嘴角带着一点真实的、柔软的弧度,“你的纸巾……还挺可爱的。”
她笑了。
虽然眼睛还红着,虽然声音还带着鼻音。
但她笑了。
那一刻,压在我心口那块沉重的、令我无法呼吸的巨石,仿佛被这声极轻的笑,悄然挪开了一道缝隙。冰冷的空气重新涌入肺叶,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微弱的眩晕感。
“回去吧,”她将用过的纸巾揉成一团,握在手心,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几分活力,虽然还有些沙哑,“节目还没弄完呢。”
我们一前一后,走回广播站。谁也没有再说话。
回到那个狭小的空间,之前的尴尬和紧绷感似乎消散了一些,但并没有完全消失,而是转化成了一种更加微妙的东西。
我们重新坐下,面对着那些尚未完成的音频文件和稿纸。
“刚才那段,”顾留声指了指屏幕上的音频波形,声音已经平静了许多,“最后那里,我情绪有点没控制好,需要重录吗?”
我看着她。她的侧脸在屏幕冷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专注。
“不用。”我轻声说,手指在鼠标上滑动,将那段带着她细微哽咽的音频保存下来,“这样……很真实。”
她有些讶异地看向我。
我避开她的目光,低头操作着设备,耳根微微发烫:“‘市井喧嚣中的孤独’,有那一刻的真实,很好。”
这大概是我能说出的、最接近肯定和安慰的话了。
顾留声沉默了几秒,然后,我听到她轻轻地说:“嗯。”
我们继续工作,修补着其他一些小瑕疵,讨论着背景音乐的切入时机。交流依旧不多,但不再充斥着刻意的回避和冰冷的沉默。偶尔,我们的手臂会因为同时去拿一份稿子而轻轻碰到,我会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缩回,而她,则会若无其事地继续。
当最后一段背景音乐完美嵌入,整个节目初步成型时,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我们并肩坐在控制台前,戴着一副分线器连接的两个耳机,一起听着刚刚完成的、还带着新鲜热气的第一期“声音与文字”特别节目。
耳机里,她的声音和我的文字交织,市井的喧闹与孤独的低语并存。当播放到那段她带着哽咽念出的句子时,我能感觉到,坐在我身边的她,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下。
我没有转头看她,只是静静地听着。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耳机里归于寂静。
我们谁也没有动,也没有摘下耳机。
广播站里只剩下机器运行的微弱低噪,和我们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在一片寂静中,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很轻,带着不确定的颤抖,打破了沉默:
“顾留声。”
“嗯?”
“以后……我不会再躲了。”
我说完了这句话,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不敢看她,只是死死地盯着屏幕上跳动的音频结束标志,感觉脸颊像着了火一样滚烫。
身边,是长久的沉默。
久到我以为她没有听见,或者,听见了却不知该如何回应。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沉默吞噬的时候,我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轻轻地、带着试探地,覆盖在了我放在鼠标上、因为紧张而冰凉的手背上。
我的身体猛地一颤,几乎要弹起来。
那只手没有用力,只是那样轻轻地覆盖着,传递过来一种稳定而温暖的触感。
然后,我听到她带着笑意的、柔软的声音,在极近的距离响起,透过共享的耳机线,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好啊。”
“那说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