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起，穿插顾留声第一人称视角）
（顾留声视角）
沈听雨是个谜。
第一次在长廊里看见她，她抱着作业本站在那里，像一株安静生长在角落里的植物，周身散发着一种“请勿靠近”的气息。可偏偏，她那天的眼神，清凌凌的，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好奇，落在我和那只蠢猫身上。
我向来是人群里的异类，吵闹，精力过剩，像上了发条。大家都习惯了我的大声说笑，我的莽撞冲动。很少有人会用那种……纯粹的、不带评判的眼神看我。好像我只是雨后的一个自然现象，值得观察，但无需定义。
所以，我记住了她。沈听雨。名字也和她的人一样，带着股安静的湿意。
后来知道她是广播站的编辑，写一手好文章。再后来，成了同桌，又成了工作搭档。
我像撞进了一片宁静的深海。起初只是觉得新奇，这片海和我的世界太不一样了。这里没有油烟，没有嘈杂，没有永无止境的“留声快去……”。这里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笔尖摩擦的声音，和她偶尔开口时，那清泉一样干净的嗓音。
我忍不住想靠近，想在这片深海里制造一点声响，想看看她平静无波的海面下，是否也藏着暗流。
我拉着她说话，跟她分享我世界里那些鸡飞狗跳的热闹，带她去我家那个充满烟火气的小店。我把我所有的“声音”都摊开在她面前，像个急于展示自己宝藏的孩子。
她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偶尔回应几句，简短，却总能精准地切中要害。她送我抄着诗句的笔记本，递给我印着小熊的纸巾，在我手臂淤青时，拿出那个总是备着各种“万一”的拉链袋。
她像深海里的月光，清冷，遥远，却在我那些狼狈不堪的时刻，无声地映亮了我脚下的路。
我开始贪恋这片深海的宁静。在她身边，我好像可以不用一直扮演那个永远阳光、永远活力四射的顾留声。我可以累，可以抱怨，可以流露出一点点脆弱，而不用担心会被指责“不懂事”。
直到她开始后退。
那几天，她重新戴上了无形的盔甲，比以往更厚，更冷。我的每一次靠近，都被无声地弹回。她的眼神不再与我对视，她的世界再次对我关闭了入口。
我慌了。
像一只被遗弃在岸上的鱼，徒劳地张着嘴，却呼吸不到赖以生存的水分。是我太吵了吗？是我哪里做得不对，惹她厌烦了吗？那种熟悉的、被排斥的感觉再次攫住了我——就像小时候，因为身上带着油烟味，而被某些同学悄悄疏远一样。
录制节目那天，我几乎是赌着气走进播音间的。我想证明，没有她的回应，我一样可以做得很好。我调动了所有技巧，让声音听起来完美无缺。
可当我念到那段关于“孤独”的文字时，那些被她拒绝的委屈，那些害怕再次被推开的恐慌，混合着文字本身的寂寥，像潮水般瞬间淹没了我的喉咙。
我失控了。
尽管只有一秒。
我仓皇逃离，躲在洗手间里，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睛通红、狼狈又可笑的自己。看吧，顾留声，你终究还是那个控制不住情绪、上不了台面的家伙。
然后，她来了。
就站在门口，像一尊沉默的雕像，手里捏着一张幼稚的小熊纸巾。
她说：“我只是……不太习惯有人靠得太近。”
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和不解，突然都找到了答案。
原来，不是我的错。
原来，我的靠近，对于习惯了她那片深海来说，或许真的太过炽热，太过汹涌。
我接过那张纸巾，上面小熊憨憨的笑容有点滑稽，却奇异地安抚了我翻腾的情绪。她笨拙的坦白，比任何华丽的道歉都更让我心疼。
原来，这片我向往的深海，自己也害怕着被阳光穿透。
回去工作时，我小心翼翼，不敢再轻易越界。直到节目完成，我们戴着同一副耳机，听着属于我们共同创造的“声音”。当那段带着我哽咽的音频播放时，我羞愧得几乎想钻到地缝里去。
可她保存了它。她说：“这样很真实。”
然后，我听到了我这辈子听过最动听的一句话，从这片深海里，轻轻地，带着颤抖，浮了上来：
“以后……我不会再躲了。”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酸酸麻麻的感觉瞬间传遍四肢百骸。几乎是下意识的，我伸出手，覆盖在她冰凉的手背上。
我想告诉她，没关系，慢慢来。
我的世界很吵，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隔出一小片安静。
你的世界很静，但如果你允许，我想成为那束，能让你感到温暖，却不会将你灼伤的光。
（沈听雨视角）
她的手覆盖上来的瞬间，我的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所有的嘈杂，包括我内心那些兵荒马乱的尖叫，都消失了。只剩下手背上那片温热、干燥的触感，清晰得如同烙印。
我没有动。或者说，我失去了动弹的力气。
那只手没有用力，只是轻轻地贴着，像一片拥有温度的羽毛，带着试探，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它似乎在无声地告诉我：我在这里，我不会走，你也别怕。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挣脱束缚。脸颊滚烫，连耳根都烧了起来。我甚至不敢呼吸，怕稍微一动，就会惊走这片刻脆弱得如同幻觉的接触。
我听见她带着笑意的声音，透过共享的耳机线传来，像贴在我耳边的低语：
“好啊。”
“那说定了。”
那声音软软的，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快，还有……一种我无法准确形容的珍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我们就这样并排坐着，她的手轻轻覆盖着我的手，共享着一副耳机，听着节目结束后那一片象征性的、空白音频的沙沙声。
直到保安叔叔的脚步声和手电筒的光柱由远及近，在广播站门口晃了晃。
“还没走啊？要锁楼了！”
我们像被惊扰的鸟，迅速分开了。
我几乎是弹射般收回了手，猛地摘下耳机，慌乱地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眼角的余光瞥见顾留声也有些不自然地站起身，动作比平时慢半拍，脸颊似乎也带着一抹可疑的红晕。
“就来！”她扬声回应保安，声音略微有些不稳。
我们沉默而迅速地收拾好书包，关掉设备，熄了灯，一前一后走出广播站。
锁门的时候，我的手指有些发抖，钥匙对了好几次才插进锁孔。
走在空旷安静的走廊里，脚步声被放大。我们依旧没有说话，但那种令人窒息的尴尬和冰冷，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无声的电流在空气中窜动。刚才手背上那温热的触感，仿佛还残留着，挥之不去。
走到楼梯口，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看我。走廊的灯光从她头顶洒下，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
“那个……”她摸了摸鼻子，眼神有些闪烁，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几分活泼，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下周六，店里要尝试做新的甜品，红豆芋圆汤，你来……帮我尝尝味道？”
这一次，我没有丝毫犹豫。
“好。”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回答，虽然很轻，却异常清晰。
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落满了星光。
“那就说定了！”她笑起来，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转身步伐轻快地跑下了楼梯，“路上小心！”
我站在原地，听着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彻底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抬起手，看着刚才被她覆盖过的手背。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属于她的温度和力道。
一片冰冷的寂静里，终于照进了一束，带着油烟气和红豆甜香的光。
而我发现，我好像……并不想避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