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人称：沈听雨）
那只手覆盖上来的触感，像一块被阳光晒得温热的鹅卵石，落入我那片冰冷的寂静深潭，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持续不断的、细微的震荡。
接下来的几天，这种震荡感依旧没有完全平息。它潜伏在我的皮肤之下，在我独处时，在我看到顾留声时，便会悄然苏醒，提醒着我那个灯光昏暗的广播站里，发生过怎样石破天惊的接触。
我们之间那道无形的墙，似乎并没有完全倒塌，但它确确实实地，出现了一道宽敞的、可以容人通过的缺口。
我不再刻意躲避她的目光。在走廊相遇时，她会朝我扬起一个明亮的笑容，我也会微微点头回应。课间，当她拿着物理练习册，带着些许苦恼的表情凑过来问我题目时，我不再只是简短地回答，会尝试多解释几句思路。她听得很认真，偶尔恍然大悟时，眼睛会亮得像淬了火的星星，那种毫无保留的喜悦，像细小的暖流，悄然汇入我的心湖。
周五的广播站会议，讨论下一期《文心絮语》的选题。我提出了一个关于“记忆中的声音”的方向。
“可以是任何声音，”我解释着，“童年外婆哼唱的摇篮曲，旧街巷消失的叫卖声，或者……某个特定季节、特定天气里，印象深刻的声音。”
顾留声听得眼睛发亮，在我话音刚落的瞬间就举起了手：“我觉得这个特别好！声音真的和记忆绑得很紧！比如我一听到高压锅‘呲呲’排气的声音，就会想起小时候我妈在厨房忙活，准备开饭的场景，那种感觉特别……踏实。”
她描述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温暖的怀念。我看着她，忽然想起我家。我家厨房很少有这样的声音，母亲做饭讲究效率和营养，多用微波炉和蒸烤箱，安静，迅速，缺乏那种充满期待感的、生活化的轰鸣。
李静学姐肯定了我们的想法，让我们放手去做。
散会后，我们并肩走出综合楼。傍晚的风带着深秋的凉意，吹动着她额前的碎发。
“记忆中的声音啊……”她双手插在校服外套口袋里，边走边踢着路上的小石子，若有所思，“沈听雨，你记忆最深的声音是什么？”
我沉默地走着，在脑海里搜寻。很多声音都很模糊，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最终停留的，是很多个独自在家的夜晚，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挂钟秒针不知疲倦走动的“滴答”声。那是陪伴我最多、也最象征着我那片寂静的声音。
但我没有说出口。这听起来太孤独了，我不确定她是否能理解这种孤独。
“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我最终这样回答，声音有些轻。
她侧过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有探究，也没有怀疑，只是了然地笑了笑，没有追问。
走到校门口，她忽然想起什么，从书包侧袋里掏出一个用干净手帕包着的小小的保鲜盒，递给我。
“给。”
我疑惑地接过来，打开。里面是几块做得歪歪扭扭、但颜色看起来还不错的小饼干，散发着淡淡的黄油和糖的香气。
“我妈昨天试着烤的，非让我带给你尝尝，”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她说谢谢你……呃，谢谢你在学校照顾我。”她说到“照顾”两个字时，声音稍微低了下去，脸颊似乎也泛起一点薄红。
我拿着那个还带着她体温的保鲜盒，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是……谢礼吗？为了那张创可贴？还是为了那些数学题的讲解？或者，只是为了那个笨拙的、在洗手间门口的和解？
“阿姨太客气了。”我低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保鲜盒冰凉的边缘。
“你尝尝看，”她眼神期待，“虽然卖相不怎么样，但我觉得味道还行。”
我拿起一块，小心地咬了一口。饼干有些过于甜腻，边缘也有点烤焦的苦味，并不算多么美味。但那种朴素的、带着手工痕迹的味道，和眼前女孩亮晶晶的、等待评价的眼神，混合成一种陌生的、暖融融的体验。
“很好吃。”我说，将剩下的小半块也放进嘴里。甜腻感在口腔里化开，并不让人讨厌。
她立刻笑起来，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得到了莫大的肯定：“那就好！我跟我妈说，你肯定喜欢吃甜的！”
我微微一怔。我喜欢吃甜的？连我自己都不太确定。家里的饮食一向清淡，零食更是被严格控制的范畴。她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是因为我上次喝光了那碗甜滋滋的绿豆汤？还是……仅仅是她的一种直觉？
“周六，”她看着我，眼睛弯弯的，“别忘了我们的红豆芋圆汤之约哦？”
周六。那个在她家小店的约定。那个在她覆盖住我的手，而我承诺不再躲闪之后，定下的约定。
“嗯。”我点头，“不会忘。”
“那说定了！”她朝我用力挥挥手，转身汇入放学的人流。夕阳将她的背影拉得很长，那步伐轻快得像要跳起来。
我站在原地，手里捧着那盒略显笨拙的饼干，看着她消失的方向，直到人群淹没了她的身影。
周六的午后，我再次站在了“留香小吃”的门口。这一次，心跳不再是因为局促和陌生，而是掺杂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弱的期待。
推开店门，风铃叮当作响。
顾留声正系着那条熟悉的蓝色围裙，站在柜台后，低头认真地切着什么。听到铃声，她抬起头，看到是我，脸上瞬间绽放出比窗外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容。
“你来啦！”她放下刀，绕过柜台快步走过来，很自然地拉起我的手腕，“快来！芋圆刚刚煮好，红豆汤也熬得差不多了，正是最好吃的时候！”
她的手掌温热，带着一点点黏腻的糖渍，牢牢地圈着我的手腕。我没有挣脱，任由她拉着我，穿过只有零星客人的店面，走向后厨。
后厨比我想象的要干净整洁许多，灶台上放着几个冒着热气的锅，空气中弥漫着红豆特有的、温暖醇厚的香甜气息。
顾妈妈正在灶前搅拌着一锅浓稠的红豆汤，看到我，露出一个比上次更真切些的笑容：“听雨来啦？正好，帮我们尝尝味道，留声这丫头非说糖放得不够。”
“妈！”顾留声抗议地喊了一声，脸颊微红，松开我的手腕，跑去拿碗勺。
顾妈妈给我盛了一小碗红豆汤，又舀了几颗煮得晶莹剔透的芋圆进去。汤色红润，芋圆Q弹，看起来十分诱人。
我接过碗勺，在顾留声期待的目光中，小心地尝了一口。
红豆熬得沙沙的，入口即化，甜度恰到好处，温暖妥帖地滑过喉咙，一直暖到胃里。芋圆软糯弹牙，带着芋头天然的香气。
“很好吃。”我抬起头，对上顾留声紧张的眼神，认真地评价，“甜度刚好。”
顾留声立刻眉开眼笑，得意地瞥了她妈妈一眼：“看吧！我就说刚好！”
顾妈妈也笑了，摇摇头，继续去忙活。
我坐在后厨一张小凳子上，慢慢地吃着那碗红豆芋圆汤。顾留声就坐在我旁边的门槛上，也捧着一碗，吃得鼻尖冒汗。
后厨的空间狭小，充满了各种食材的气息和灶火的温度。顾妈妈偶尔会和顾留声说几句话，关于火候，关于明天要准备的食材，语气寻常而琐碎。顾留声一边吃，一边应着，时不时还会提出点自己的“高见”，被她妈妈笑着驳回。
这一切，都和我家那个整洁、安静、对话仅限于学习和“有用信息”的厨房，截然不同。
这里嘈杂，拥挤，甚至有些凌乱。
但这里，充满了“生活”本身那种粗糙而温暖的质感。
我低头，看着碗里红艳艳的豆沙，和圆滚滚的芋圆。
这就是她口中的“新的甜品”。这就是她拉着我的手，迫不及待想要与我分享的，属于她的世界的一角。
而我，坐在这里，吃着这碗甜汤，听着她们母女寻常的拌嘴，感受着腕间似乎还未散尽的、她手掌的温度。
我那片寂静的世界，正被这些具体的、微小的、带着甜香和烟火气的事物，一点点地填满。
原来，靠近一个人，了解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
不是吞噬，也不是被吞噬。
而是像这两碗红豆汤，不同的碗，盛着相似的温暖，在同一个空间里，静静地，交换着彼此的温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