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红豆芋圆汤的暖意,像一枚小小的、持续发热的种子,在我心底扎了根。连带着顾留声切芋圆时专注的侧脸,顾妈妈搅拌汤锅时温和的眉眼,以及后厨里那种混杂着食物香气和人间烟火的嘈杂,都成了滋养这颗种子的土壤。
回到那个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的家,那股熟悉的消毒水气味似乎也变得不那么具有侵略性了。它依旧存在,但无法再完全覆盖住我身上、我记忆里,从“留香小吃”带回来的,那点微弱的、却异常顽固的甜香与人气。
周一回到学校,我和顾留声之间,似乎达成了一种新的、心照不宣的默契。
她会在我帮她讲解完一道数学难题后,顺手塞给我一颗水果糖,包装纸是亮晶晶的彩色,和她的人一样跳脱。我会在广播站整理旧稿时,将她可能会感兴趣的、关于声音描写的段落单独标记出来,推到她面前。我们依旧没有太多热烈的交谈,但那种刻意的、令人窒息的沉默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流动的、舒适的安静,像溪水漫过卵石,自然而有声。
然而,我世界的法则,并未因此而改变。它只是暂时蛰伏,像一头沉睡的猛兽,等待着某个契机,再次彰显它的存在。
契机来得很快。
周五晚上,饭桌上。母亲照例询问了我一周的学习情况,我简短地回答。空气里只有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
然后,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放下筷子,看向我:“听雨,下周六下午,你张阿姨的女儿,就是去年考上B大的那个,回国休假。我和你爸约了她来家里,给你讲讲B大的自主招生经验和大学生活。你提前把时间空出来。”
她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这已经是一件板上钉钉、只需要我按时出席的事情。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
下周六下午。
我和顾留声约好了,要去市图书馆查一些关于“记忆中的声音”的资料。她说她知道有个区域的旧报刊,可能能找到一些关于老婉州消失的行业和与之相关的声音记录。她说这话时,眼睛亮亮的,充满了发现宝藏般的兴奋。
我张了张嘴,喉咙发紧,试图发出一点声音来解释,或者说……反抗。
“我……”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下周六下午……有安排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餐桌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父亲抬起头,从报纸上方投来略带诧异的目光。母亲脸上的平静出现了一丝裂纹,她微微蹙起眉头:“什么安排?比见B大的学姐还重要?”
她的语气里没有怒气,只有一种基于绝对理性而产生的、纯粹的不解。在她和父亲的认知体系里,任何与“前程”无关的安排,其重要性都需要被重新评估,甚至……被取消。
那股熟悉的、冰冷的窒息感再次包裹了我。我想起顾留声亮晶晶的眼睛,想起她描述旧报刊时那种雀跃的语气,想起我们之间那个关于“记忆声音”的、共同的项目。
“是……是关于广播站的节目。”我垂下眼睫,盯着碗里白生生的米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需要去查资料。”
“广播站的节目,什么时候都可以做。”母亲的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但和B大学姐交流的机会很难得。她只待一个周末。”
“是啊,听雨,”父亲也开口了,声音温和,却同样不容反驳,“自主招生的事情要尽早规划。张阿姨女儿的经验很宝贵,听听没坏处。”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逻辑严密,理由充分,全都是为了我的“未来”着想。在他们构建的、不容置疑的价值体系里,我的那个“安排”,轻飘飘的,毫无重量。
我感觉自己像被困在一个透明的、坚固的玻璃罩里。我能看到外面,能看到顾留声和她那个充满烟火气的世界,能看到我们共同构想的、关于声音的计划,但我无法冲破这层屏障,无法让我的声音被听见。
所有的解释,所有的挣扎,在那套强大的、名为“为你好”的逻辑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我紧紧地攥住了筷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碗里的米饭,一粒也咽不下去了。
喉咙里堵着什么东西,又酸又涩,几乎要冲破眼眶。
我猛地放下筷子,发出的声响在过分安静的餐厅里显得格外突兀。
“我吃饱了。”
我站起身,没有看他们,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脚步有些虚浮,像踩在云端。
身后,是母亲略带不满的声音:“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了。”
还有父亲打圆场的声音:“算了,学习压力大,由她去吧。”
“砰。”
我关上了房门,将他们的声音隔绝在外。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我缓缓滑坐在地上。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邻居家透进来的、模糊的光线。
寂静。
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再次将我吞没。
但这一次,这片寂静里,不再只有我独自一人咀嚼孤独。
还有顾留声的笑容,有红豆汤的甜香,有她覆盖在我手背上的温度,有我们关于“记忆声音”的约定。
这些画面,这些声音,这些感觉,像一颗颗投入死水里的石子,在我这片寂静的、被绝对掌控的世界里,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剧烈的轰鸣。
这轰鸣是无声的。
它只在我心里震荡,撕扯,咆哮。
为什么?
为什么我的时间,我的喜好,我的“安排”,不能由我自己做主?
为什么他们的“为你好”,可以如此轻易地、理所当然地,碾碎我所珍视的东西?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温热地滑过冰凉的脸颊。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任由它们无声地流淌。
我抬起手,看着空荡荡的掌心。
这里,曾经短暂地停留过另一只手的温度。
那么温暖,那么有力。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不能让那片好不容易照进来的光,再次被这冰冷的寂静吞噬。
我深吸了一口气,用袖子用力擦掉脸上的泪水。黑暗中,我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我拿出手机,屏幕的冷光映亮了我湿漉漉的脸。我找到顾留声的名字,手指在键盘上悬停了很久,最终,只打下了三个字:
「下周见。」
没有解释,没有抱怨。只是这三个字。
我知道,下周六,我不会待在家里,听那个素未谋面的学姐,讲述那个被规划好的、看似光辉灿烂,却与我内心渴望毫无关系的未来。
我会去市图书馆。
去赴那个关于声音的约定。
去守护那片,我自己选择的、微弱却真实的光。
这一次,我的寂静世界里,响起了属于自己的、反抗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