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个字发送出去,像扔出了一颗决定命运的骰子。手机屏幕暗下去,房间重新被黑暗吞噬,只有我的心跳在寂静中擂鼓。
没有回复。
时间在黑暗里粘稠地流淌。每一秒都像被拉长,伴随着门外隐约传来的、父母压低嗓音的交谈。我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种平稳的、不带情绪的语调,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审判。
我坐在地板上,背靠着门,膝盖蜷缩在胸前。冰冷的木质感透过薄薄的校服传递过来,让我混乱发热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我在做什么?
反抗?为了一个广播站的节目,为了一个……朋友?
“朋友”这个词在我脑海里浮现时,带着一种陌生的暖意,却也伴随着更深的恐慌。顾留声于我而言,早已超越了普通同学的界限。她是闯入者,是坐标,是余音,是覆盖在我手背上的温度,是红豆汤的甜香。她是我寂静世界里,唯一鲜活而吵闹的存在。
守护与她的约定,似乎就是在守护我心里那片刚刚萌芽的、属于自己的疆域。
门外,父母的交谈声停止了。脚步声走向主卧,关门声轻轻响起。
世界彻底安静下来。
我维持着蜷缩的姿势,不知道过了多久。腿脚有些发麻,眼睛又干又涩。就在我几乎要被这片沉重的寂静压垮时,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幽蓝的光刺破了黑暗。
顾留声的回复。
只有一个字,加上一个表情符号。
「好~ (^ν^)」
没有追问,没有疑惑,只有一个简单却带着波浪线和笑脸的“好”。仿佛我们约定的,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这轻飘飘的一个字,却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将我从那片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泥沼中拉了出来。我几乎是贪婪地看着那个笑脸符号,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顾留声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亮晶晶的眼睛。
她不知道我此刻正经历着什么。她只是像往常一样,用她那种理所当然的、充满阳光的方式,接住了我抛过去的信号。
而这,恰恰是我最需要的。
不是同情,不是追问,只是……被理所当然地接纳。
我握着手机,将那短短的一行字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屏幕再次暗下去,我才缓缓吁出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下来。
周六,还是到来了。
早晨的空气带着周末特有的清冷。我像往常一样起床,洗漱,吃早饭。母亲似乎已经忘了前天晚餐时那点微不足道的不愉快,或者她认为那根本不值一提。她照例叮嘱我好好写作业,又提了一句下午学姐要来的事情。
“嗯。”我低着头,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牛奶麦片,含糊地应了一声。
没有正面冲突,没有激烈宣言。我只是沉默地,在自己的计划表上,划掉了“在家接待学姐”这一项,用更深的笔迹,写下了“市图书馆,声音资料”。
这是一种无声的宣战。对象不是我父母,而是那个一直以来禁锢着我、替我做出所有“正确”选择的,无形的法则。
上午,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效率极低地写着作业。心思早已飘向了下午,飘向了那个充满旧纸墨味道的地方,飘向了那个会在我身边,叽叽喳喳讨论着各种奇怪声音的女孩。
午饭时,气氛如常。父亲在看新闻,母亲偶尔评论几句。我没有主动提起下午的安排,他们似乎也默认了我已经接受了那个“更重要”的日程。
距离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我的心跳也一点点加快。
一点半。我放下笔,开始收拾书包。将笔记本、笔、录音笔,还有顾留声之前提到可能需要的借阅卡,一样样仔细放好。
母亲从客厅探进头:“要开始准备一下了,学姐大概两点到。”
我拉上书包拉链,动作没有停顿。我站起身,背上书包,走向门口换鞋。
“我出去了。”我说,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
母亲愣住了,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不解和……一丝不悦:“出去?你去哪儿?学姐马上就要来了。”
父亲也放下了报纸,看了过来。
玄关的灯光有些刺眼。我弯下腰系着鞋带,能感觉到两道目光落在我的背上,带着审视的压力。
我直起身,手握在门把上,冰凉金属的触感让我更加清醒。
我转过身,面对他们。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肋骨。但我的声音,却异常清晰地响起在安静的玄关:
“我和同学约好了,去市图书馆查资料。关于广播站的节目。”
空气凝固了。
母亲皱紧了眉头:“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那个节目什么时候都能做!学姐的时间很宝贵……”
“我的时间也很宝贵。”我打断了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坚定的力量。
母亲显然被我的打断和话语惊住了,她张了张嘴,一时竟没能说出话来。父亲脸上的温和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严肃。
“听雨,”父亲开口,语气沉了下来,“不要任性。这是为了你的前途。”
前途。
又是这个词。像一座沉重的大山,一次次试图将我压回那个既定的轨道。
我看着他们,看着他们脸上那种混合着不解、失望和试图重新掌控局面的表情。曾经,这样的表情会让我感到恐慌和自责。
但此刻,我脑海里浮现的,是顾留声在广播站里,认真琢磨“声音质感”时发亮的眼睛;是她在小店后厨,系着围裙忙碌时,额角晶莹的汗珠;是她覆盖在我手背上时,那片驱散了所有寒冷的温热。
我的前途,不应该只是一条被规划好的、冰冷笔直的跑道。
它也应该有弯路,有风景,有……我想要停留和守护的人和事。
“我知道。”我迎上父亲的目光,手指紧紧攥着书包带子,指节泛白,但声音没有颤抖,“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但这次,我想按照我自己的安排来。”
说完这句话,我不再等他们的回应。仿佛多停留一秒,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勇气就会消散。
我猛地拉开了门。
“砰。”
门在我身后关上,将那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和那两道或许带着震惊与怒意的目光,彻底隔绝。
我站在楼道里,午后的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形成一道明亮的光柱。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楼道里带着邻居家饭菜香气的、微凉的空气涌入肺叶,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的刺痛感。
我做到了。
我没有妥协。
我用自己的声音,说出了自己的选择。
尽管心脏还在狂跳,手脚也因为紧张而微微发软,但一种奇异的、轻盈的感觉,正从心底慢慢升腾起来。
我快步走下楼梯,推开单元门,走进了明媚的、有些晃眼的阳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