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市图书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旧纸、灰尘和岁月沉淀的气息扑面而来。这里的安静与我家不同,它是一种被知识填充的、厚实的静默,行走其间,能听到自己脚步落在光滑水磨石地面上的回响,以及书页被翻动的、干燥的沙沙声。
我按照顾留声之前发来的信息,走向位于三楼的社科报刊阅览区。越往里走,光线越显幽深,高大的书架像沉默的巨人,排列成行,投下长长的阴影。
就在一个靠窗的、光线相对明亮的角落,我看到了她。
顾留声背对着我,正踮着脚,试图够到书架顶层一本厚重的合订本。她今天穿了一件浅蓝色的毛衣,头发松松地扎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颈边。阳光透过高窗,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
她够得有些吃力,身体微微前倾,毛衣勾勒出单薄而清晰的肩胛骨形状。
我快步走过去,在她身后轻声说:“我来吧。”
她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看到是我,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骤然被点亮的星辰。她拍了拍胸口,压低声音,带着笑意:“你吓我一跳!来这么早?”
“嗯。”我应了一声,抬手轻松地取下了她想要的那本《婉州地方志·民俗篇》。书很沉,落入手掌时带起一小片尘埃,在阳光里飞舞。
“哇,厉害!”她小声赞叹,很自然地伸手想接过那本书。
我微微侧身,避开了她的手。“有点重,我拿着吧。”我说着,目光扫过旁边一张空着的长桌,“去那边?”
她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好。”
我们走到长桌旁,面对面坐下。我将那本厚重的地方志放在桌子中间,像一道无声的界碑。阳光透过窗户,在深红色的木质桌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也将我们之间那不到一米的距离,照得清晰分明。
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脱离了熟悉的校园和广播站,在这个充满陌生感的环境里,我们之间那种因“反抗”而催生出的、短暂的同谋感似乎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重新审视彼此距离的生涩。
她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一点,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凑过来,而是规规矩矩地坐在对面,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笔记本和笔,又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里面装着一些她之前搜集的剪报复印件。
“我找了一些关于老婉州行当的资料,”她将文件袋推过来一点,声音依旧压得很低,带着图书馆特有的气音,“比如磨剪子锵菜刀的,补锅锔碗的,还有走街串巷卖小吃的吆喝声记录。你看看有没有能用上的。”
我接过文件袋,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牛皮纸质感。里面的剪报整理得很仔细,按照不同行业分类,旁边还有她用彩笔做的标注和猜想。
“谢谢。”我说,低头翻看起来。她的字迹不像我的那样工整,有些飞扬,带着她个人的气息,穿插在那些泛黄的印刷字里行间,奇异地赋予这些冰冷记录一丝鲜活的生命力。
我们开始工作。
大部分时间,是沉默的。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我专注于从地方志里寻找关于传统声音的官方记载和文人描述,而她则负责从那些民间剪报和她的记忆里,挖掘更生动、更具体的细节。
偶尔,她会发现什么有趣的内容,会忍不住轻轻“啊”一声,然后抬起头,眼睛发亮地想要跟我分享。但每次,她的目光撞上我平静抬起的眼神,那分享的冲动似乎就会稍稍收敛,化作一个克制的、压低声音的解释。
“你看这里,”她指着一份剪报上关于“吹糖人”的记载,身体微微前倾,但依旧谨慎地保持着距离,“上面说,小贩的吆喝声要‘悠长带韵’,吸引小孩。我在想,那个‘韵’会是什么样的?会不会像唱歌一样?”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脑海里试图构建那种声音。悠长,带韵,吸引孩童……
“可能,会带点戏腔的调子?”我猜测道,声音也不自觉地放得很轻,“或者,像某种简单的口哨旋律?”
“对哦!口哨!”她赞同地点头,眼神里的光彩更盛,“说不定就是这样!那种清脆又带着点俏皮的感觉,很适合吸引小孩子!”
她因为找到了一个可能的答案而显得很开心,嘴角弯起,露出一点点洁白的牙齿。那笑容在幽暗的光线里,像一颗悄然发光的珍珠。
我看着她,心里某个角落微微动了一下。她对于这些细微声音的敏锐感知和充沛想象力,总是能给我带来新的启发。
但我们之间,依旧隔着那张桌子,隔着那本厚重的地方志。
有一次,我伸手去拿她那边的一支笔,她的手指也正好放在那里。指尖即将触碰的瞬间,我们两人都像触电般迅速缩回了手。
“抱歉。”我低声说,感觉耳根有些发热。
“没、没事。”她也有些慌乱地低下头,耳垂染上了一层薄红。
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淡淡的尴尬,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张力。
这种刻意的、小心翼翼的保持距离,反而比之前任何一次无意识的靠近,都更清晰地昭示着彼此的存在。我能闻到空气中,除了旧纸墨的味道,还有她身上淡淡的、像是阳光晒过后的皂角清香。
时间在静谧中流淌。我们查阅,记录,偶尔交换几句低语。当夕阳西斜,橘红色的光芒透过高窗,将整个阅览区渲染得如同复古油画时,我们面前的笔记本都已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
“差不多了。”顾留声合上自己的笔记本,满足地舒了口气,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收获好大!比我想象的找到的资料还多。”
“嗯。”我也合上地方志,指尖拂过封面上烫金的、有些剥落的字体。
我们开始收拾东西。她把剪报复印件仔细地收进文件袋,我把地方志归还原位。动作间,偶尔会有衣角的摩擦,或书包带子的轻微碰撞,每一次微不足道的接触,都会让心跳漏掉半拍。
走出图书馆,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来,拂动了她的发丝和我的衣角。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声嘈杂,与刚才图书馆里的静谧恍如隔世。
我们并肩站在图书馆前的台阶上,一时都没有说话。
“那个……”她转过头看我,晚霞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谢谢你今天过来。”
“应该的。”我说,“资料很有用。”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那我……”她指了指公交站的方向,“先走了?”
“好。”
她朝我挥挥手,转身走下台阶。走了几步,又忽然停下来,回过头。霞光将她的身影勾勒得有些朦胧。
“沈听雨,”她看着我,眼睛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明亮,“下周三录制,我们……加油。”
她的语气很认真,带着一种纯粹的、对共同事业的期待。
我看着她,看着她在喧嚣街景中的身影,心里那片刚刚经历了反抗与抉择的动荡区域,仿佛被这句话轻轻抚平了。
“嗯。”我点头,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小的、却真实的弧度,“加油。”
她看到了我的笑容,眼睛瞬间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再次用力挥了挥手,这才真正转身,汇入了人流。
我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直到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街角,我才缓缓吁出一口气。
抬起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旧纸墨的粗糙质感,鼻尖仿佛还萦绕着那淡淡的皂角清香。
这一次的靠近,没有炽热的温度,没有逾越的举动。
只有旧纸墨间,那小心翼翼保持着的、一米的距离。
但这距离,却比任何一次肢体接触,都更让我清晰地感受到,有一种陌生的、柔软而坚韧的东西,正在我们之间,缓慢而坚定地生长。
它需要时间,需要空间。
而我发现,我愿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