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的录制,像一场悄无声息的仪式。
再次走进那个熟悉的、带着设备特有凉意的播音间,我和顾留声之间弥漫着一种与上次截然不同的氛围。不再是尴尬的紧绷,也不是图书馆里那种刻意维持的距离,而是一种沉静的、心照不宣的专注。
我们将整理好的资料摊开在控制台上。泛黄剪报上模糊的字迹,地方志里严谨的描述,以及我们各自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补充和猜想,此刻都汇聚在一起,等待着被声音唤醒。
“先从‘叫卖声’开始?”顾留声戴上耳机,调整着麦克风的位置,目光扫过稿纸,征询地看向我。
“好。”我点头,坐在控制台外,戴上了另一副监听耳机。
她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似乎在调动某种记忆或感觉。当她再次开口时,声音里注入了一种奇异的生命力,不再是平日的清亮飞扬,而是带上了一丝属于市井的、略带沙哑的悠长:
“磨——剪子——嘞——锵——菜刀——”
尾音拖得很长,带着一种独特的、仿佛穿越了时光的韵味。那不是简单的模仿,更像是一种灵魂的注入。我几乎能“看”到那个推着自行车、走街串巷的手艺人,在夕阳下拉长的影子。
我下意识地,在控制台上,轻轻敲击出类似铁片碰撞的、极轻微的“叮叮”声,作为背景音效。
顾留声听到了,她睁开眼,隔着隔音玻璃看向我,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更深的笑意和了然。她对我微微点头,继续下一个。
“冰糖——葫芦——”
“补锅——锔碗——”
“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
每一种吆喝,她都赋予了不同的色彩。冰糖葫芦是清脆甜美的,补锅锔碗是沉稳扎实的,卖臭豆腐的则带着一点狡黠的市侩气。她的声音像一支无形的画笔,在我提供的文字底稿上,描绘出鲜活生动的市井画卷。
轮到我写的、关于“记忆深处的声音”部分时,她的声音沉静了下来。
“是外婆摇动纺车的嗡鸣,单调,重复,却像一首永恒的摇篮曲……”
“是夏夜池塘边,连绵不绝的蛙声,鼓噪着整个童年的闷热与无忧……”
“是旧式收音机里,信号不稳时滋啦作响的电流声,夹杂着咿咿呀呀的戏曲,成为背景里模糊却安心的存在……”
她念得很慢,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些沉睡在记忆里的声音精灵。当她念到我写的那段关于“挂钟秒针走动声”时,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温柔的怜惜。
“那‘滴答、滴答’的声音,丈量着寂静的深度,也丈量着一个孩子独自面对庞大世界的、无声的成长……”
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握住,酸涩而温暖。她懂了。她不仅仅是在读文字,她读懂了我藏在那些冷静描述背后的、庞大的寂静与孤独。
我们配合得异常默契。她负责用声音演绎,我负责用简单的音效和背景音乐进行点缀和烘托。不需要过多的言语交流,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彼此就能心领神会。
当最后一段关于“声音消逝与永恒”的结尾部分完成时,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没有立刻离开播音间。我们并排坐着,戴着耳机,一起回放刚刚录制的完整节目。
耳机里,她的声音和我的构思,那些古老的吆喝与深藏的记忆,还有我添加的零星音效和淡淡的背景乐,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首独特而动人的“声音散文”。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耳机里归于空白噪音的沙沙声。
我们谁也没有动,也没有摘下耳机。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彼此清浅的呼吸声,和一种……饱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成就感与难以言喻的亲密感。
这种亲密,不同于肢体接触,它源于灵魂深处,因共同创造而产生的、深刻的共鸣。
“真好。”她忽然轻声说,打破了沉默。声音透过耳机传来,带着一丝满足的叹息。
“嗯。”我低声回应。除了这个字,我找不到更合适的词语。
她摘下耳机,转过头看我,眼睛亮得惊人,像盛满了整个星河的碎钻。“沈听雨,我们……好像完成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她的笑容纯粹而灿烂,带着孩子气的得意和毫无保留的喜悦。
我看着她的笑容,心里那片常年冰封的湖面,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炭,冰层碎裂,发出细微的“咔嚓”声,蒸腾起温热的水汽。
我也忍不住,跟着她,微微地笑了起来。
离开学校时,天色已彻底暗透。深秋的夜空显得格外高远,几颗寒星疏疏落落地挂着。
我们并肩走在通往校门的林荫道上,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长,缩短,又拉长。夜风带着寒意,吹得道旁梧桐的枯叶簌簌作响。
“我请你喝奶茶吧?”顾留声忽然提议,搓了搓有些凉的手,“庆祝一下!”
我下意识地想拒绝,我不太习惯摄入这种高糖分的饮料。但看着她被夜风吹得微微发红的鼻尖,和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好。”我说。
学校附近就有一家奶茶店,暖黄色的灯光从玻璃窗里透出来,在寒冷的夜色里显得格外诱人。她点了一杯招牌珍珠奶茶,全糖。我要了一杯最简单的热乌龙茶,无糖。
我们拿着各自的饮料,走到店外避风的角落。她迫不及待地插上吸管,喝了一大口,满足地眯起眼睛,像一只被顺毛的猫。
“啊——活过来了!”她哈出一口白气,转头看我,“你的茶不甜吗?”
我摇摇头,小口啜饮着温热的茶汤,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却奇异地让人心神安定。
“尝尝我的?”她把她的奶茶递到我面前,吸管上还沾着一点她的口红印。
我怔住了。
共享饮料……这似乎是一个比牵手、比覆盖手背,更进一步的、属于亲密友人之间的举动。
我看着她,她似乎并没有觉得这个举动有什么不妥,眼神清澈,带着单纯的分享欲。
犹豫了几秒,我低下头,就着她递过来的吸管,极快地、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小口。
甜腻的味道瞬间充斥口腔,带着浓郁的奶香和嚼劲十足的珍珠。是我从未体验过的、过于直白的甜。
“怎么样?”她期待地问。
“……很甜。”我如实回答,感觉自己的耳根又开始发热。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脆:“是吧!我就说甜的东西能让人心情变好!”
我们靠在墙上,看着街上来往的车灯划出一道道流线。她小口喝着她的奶茶,我捧着我的热茶,彼此都没有再说话。
空气里弥漫着奶茶的甜香和茶的清苦,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交织在一起,竟也不觉得冲突。
“喂,沈听雨。”她忽然用肩膀轻轻碰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侧过头看她。
夜风中,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点狡黠的笑意:“我们现在……算不算是‘和声’了?”
和声。
不同的音高,不同的音色,交织在一起,却能创造出比单一旋律更丰富、更动人的和谐。
我看着她在路灯下显得格外柔和的脸庞,心里那片刚刚破冰的湖水,泛起了温柔而持续的涟漪。
“嗯。”我轻轻点头,将手里温热的茶杯握得更紧了些,“算。”
她心满意足地笑了,低头咬住吸管,继续喝她的奶茶。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直白的、过分的甜腻,似乎……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就像她这个人,吵闹,鲜活,带着不容忽视的侵略性,却也在不知不觉中,用她的方式,一点点地,调和了我世界里那片过于凛冽的寂静。
而我们刚刚共同完成的那期节目,就是我们交付给这个世界的第一首,笨拙却真诚的,
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