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援飞船的引擎发出沉闷的轰鸣，将卡西斯-4的锈色沙漠远远抛在下方。杰克坐在舱壁旁的固定椅上，机械身体随着飞船的震动轻微摇摆。他的传感器捕捉到伊特里拉每隔几分钟就投来的目光——那种审视中掺杂着困惑的眼神，与救援人员毫不掩饰的好奇截然不同。
“你们的生存是个奇迹，”随船医疗官第三次重复这句话，手中的扫描仪在伊特里拉腿部来回移动，“粉碎性骨折出现部分愈合，组织损伤程度与你们描述的经历不符。”
伊特里拉的表情毫无波动：“我告诉过你，洞穴里的荧光矿物有某种治疗效果。”
医疗官瞥了一眼杰克：“而你的机械系统也出现了异常能量读数，奇德。特别是你的头部单元和能量核心。”
杰克下意识地抬手想触摸头盔，又在半途放下。“洞穴环境对我的系统产生了干扰，”他的电子音平静无波，“回到朝圣者号后应该会恢复正常。”
医疗官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但只是默默记录下数据。杰克能感觉到伊特里拉的目光，知道她也注意到了医疗官的怀疑。
当救援飞船终于与朝圣者号对接，气压门打开的瞬间，杰克意外地看到迎接他们的不只是常规的接应队伍。站在对接舱最前方的，是朝圣者号的船长——奥古斯都·马可尼。
马可尼船长身着笔挺的深蓝色制服，每一颗纽扣都精确地扣在应有位置。他的灰发修剪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如解剖刀，仿佛能直接剖开人的表层看到内里的真相。在船长身侧稍后半步的位置，站着一位身着简洁黑色服饰的女性，她的存在感奇异地在强烈与模糊间摇摆。
“伊特里拉队长，奇德，”船长的声音平稳而有力，“很高兴看到你们生还。损失了十四名优秀员工对朝圣者号是个沉重打击，但二位的幸存至少挽回了一部分损失。”
杰克注意到船长用“挽回损失”而非“庆幸生还”。这种用词选择很能说明问题。
“感谢救援队的及时赶到，船长。”伊特里拉已经调整到标准的军人姿态，尽管她的腿伤尚未痊愈。
船长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医疗组会为你们做全面检查。然后，我希望在我的会议室听到事件的完整报告。”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就在这时，那位黑衣女性轻轻向前迈了半步。在对接舱的冷光下，杰克终于看清她的模样——她看起来不超过三十岁，深褐色长发简单束在脑后，面容算不上惊艳却有种奇异的吸引力，特别是那双深绿色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
“莱亚·温特斯，”她自我介绍，声音轻柔却有种特殊的穿透力，“密涅瓦公司特别顾问。我对你们在卡西斯-4的经历很感兴趣。”她的目光在杰克的头盔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中没有普通人常见的恐惧或厌恶，而是纯粹的好奇。
杰克感到一种莫名的紧张。在面对女性时，那种熟悉的自卑感又回来了——他笨拙地移开视线，机械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腿侧。只有在危急情况下，他才能暂时忘记自己是个藏在头盔后面的怪胎。
“温特斯顾问将参与此次汇报，”船长补充道，眼神中闪过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复杂情绪，“她对...异常现象有专业见解。”
医疗检查漫长而彻底。杰克躺在扫描床上，感受着各种射线穿透他的机械身体和合金头盔。技术人员低声讨论着那些异常能量读数，特别是他体内缆线网络中流动的微弱蓝光——地心之光的残留。
“无法解析能量来源，”他听见一位技术人员低声对医疗官说，“这种能量模式不在已知数据库内。”
杰克保持沉默。地心之光与他的系统融合后，他感觉到自己与之前有所不同——不仅仅是新获得的能力，更是一种内在的变化。他的思维更加清晰，对周围环境的感知更加敏锐，甚至情绪也似乎更加...稳定。
两小时后，杰克和伊特里拉被带到了船长的私人会议室。与朝圣者号大多数功能至上的区域不同，这里装饰着实木镶板和柔和的灯光，甚至还有一个展示着各种矿石标本的陈列柜。显然，马可尼船长注重营造某种氛围。
船长坐在长桌一端，莱亚·温特斯坐在他右侧。当杰克和伊特里拉入座后，舱门无声地关闭，会议室陷入一种与世隔绝的寂静。
“现在，请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船长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从蠕虫袭击开始。”
伊特里拉主导了汇报，她的叙述精确、简洁，如同军事报告。她描述了袭击的突然性，基地防御的迅速崩溃，同伴的死亡，以及她与杰克意外坠入地下洞穴的过程。杰克注意到她没有提及那些神秘袭击者，也没有详细说明地心之光的存在。
当伊特里拉讲述完毕，船长的目光转向杰克：“奇德，伊特里拉队长说你在战斗中表现出非凡的武器天赋。根据我的记录，你之前并没有接受过正规武器训练。”
所有目光集中在杰克身上。他感到头盔下的皮肤开始发热，尽管那实际上是不可能的。
“我...不知道，船长，”他的电子音比平时更加平板，“在那种情况下，本能接管了行动。”
莱亚·温特斯微微倾身：“根据报告，你们在洞穴中待了将近十八小时。对于一个重伤员和一个非医疗专业人员来说，生存几率本来应该低于百分之三。”
伊特里拉接过问题：“我们已经解释了荧光矿物的治疗效果。”
“是的，那些‘荧光矿物’，”温特斯轻轻点头，深绿色的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有趣的是，我们的探测队在同一区域从未报告过类似发现。”
会议室陷入短暂的沉默。
船长缓缓开口：“十四名员工死亡，价值数百万信用点的设备损失，还有...你们奇迹般的生还。董事会将会要求一个合理解释，而我现在还没有找到能够说服他们的理由。”
杰克感到一股冲动，想要说出真相，但伊特里拉在桌下轻轻碰了碰他的机械手臂——一个微小的警告。
“事实就是我们汇报的那样，船长。”伊特里拉坚定地说。
莱亚·温特斯观察着两人的互动，嘴角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也许我们需要更多时间来分析采集的矿物样本。同时，我建议对奇德先生的系统进行更深入的检查，那些异常能量读数可能对公司的科技发展有重要价值。”
杰克感到一阵寒意。被当作研究对象是他最深的恐惧之一。
“奇德的改造体是公司的财产，定期检查是标准程序，”船长点头，“安排明天上午进行全方位扫描。”
会议结束后，当杰克和伊特里拉走向下层区时，伊特里拉压低声音：“他们在怀疑，但还没有证据。坚持我们的故事，不要透露地心之光和你的能力。”
杰克点头，然后意识到一个奇怪的现象：“温特斯顾问...她是什么人？为什么一个‘特别顾问’的权力似乎比船长还大？”
伊特里拉警惕地环顾四周：“莱亚·温特斯是密涅瓦家族的一员——公司的实际掌控者。她表面上只是个顾问，但实际上朝圣者号和她旗下的所有资产最终都听命于她。”
杰克愣住了。密涅瓦家族是星际中最有权势的家族之一，他们的触角延伸到殖民地的每个角落。
“为什么她会对我们这种小人物感兴趣？”
伊特里拉的表情严肃：“因为我们活下来了，杰克。在那种情况下，我们本不应该活下来。”
回到下层区，杰克发现周围人的态度发生了微妙变化。依然有人避开他的目光，但现在也多了一些好奇的注视和低声的问候。在朝圣者号上，生存本身就是一种资本。
那天晚上，杰克躺在狭小的房间里，感受着地心之光在他体内流动的微弱脉冲。他尝试集中注意力，像在洞穴中那样感知周围环境。起初什么也没发生，但随着他放松下来，一种奇特的感觉开始浮现——他能“感觉”到隔壁房间的工友正在观看娱乐节目，能“感觉”到上层区有人在争吵，甚至能“感觉”到飞船引擎能量流的细微变化。
这种新能力既令人兴奋又令人恐惧。
第二天清晨，杰克被传唤到科研区报到。技术主管亲自迎接他，领他进入一个布满各种扫描设备的房间。
“奇德，我们需要对你的系统进行全面诊断，”技术主管说，“特别是你近期的异常能量读数。”
杰克配合地躺在扫描床上，感受着各种探测器围绕他运转。他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思绪，避免想到地心之光。但当一个高精度扫描仪对准他的头部时，他感觉到体内的地心之光产生了反应——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
扫描仪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
“怎么回事？”技术主管冲到控制台前。
“未知能量干扰，无法完成头部扫描，”技术人员报告，“所有试图探测他头盔内部结构的尝试都失败了。”
杰克暗自松了口气。地心之光在保护他，保护它自己。
检查结束后，技术主管一脸困惑：“从未见过这种情况。你的头盔似乎有某种反扫描机制，这是原设计的一部分吗？”
“我不清楚，”杰克如实回答，“我对自己的改造了解有限。”
当他离开科研区时，在走廊上意外遇见了莱亚·温特斯。她似乎正要去船长的会议室，手中拿着一个数据板。
“奇德先生，”她微笑着打招呼，“检查结果如何？”
杰克感到那种熟悉的在女性面前的紧张感又回来了。他笨拙地站直身体，机械手臂不自然地垂在身侧。“正常，顾问女士。一切正常。”
莱亚走近几步，深绿色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你知道吗，我对古代文明很有研究。你的头盔设计...让我想起某种古老的星际美学。死亡空间的风格，不是吗？”
杰克惊讶地看着她。很少有人能准确识别他头盔的设计灵感。“你...知道死亡空间？”
“一个古老的娱乐系列，关于挖掘和外星感染，”她轻松地说，“我父亲是个收藏家，拥有全套原始版本。”
这一刻，杰克忘记了自己的紧张：“那是二十二世纪的媒体，很少有人记得那么清楚。”
莱亚的微笑更加明显：“看来我们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奇德先生。”她看了看时间，“抱歉，我与船长有个会议。也许改天我们可以继续讨论古代文化？”
杰克只能点头，看着她转身离去，那优雅的姿态与朝圣者号粗犷的环境格格不入。
回到工作岗位后，杰克被分配到底层引擎室协助维护。这是朝圣者号最不受欢迎的工作区域之一——高温、高噪，还有潜在辐射危险。但对杰克而言，这里有个好处：很少有人会来打扰。
然而今天，他的平静被不速之客打断了。伊特里拉一瘸一拐地走进引擎室，脸上的表情比平时更加严肃。
“我们需要谈谈，”她直接说道，“温特斯在调查我们。”
杰克放下手中的工具：“她找你了？”
“她‘邀请’我共进晚餐，问了很多关于洞穴的细节问题。”伊特里拉压低声音，“她特别问到你战斗时的表现，还有那些荧光矿物的确切位置。”
杰克感到不安：“你认为她知道地心之光的事吗？”
“不确定，但她肯定在怀疑什么。”伊特里拉环顾四周，确保没人偷听，“听着，船长刚刚下达了新命令——我们将返回卡西斯-4，建立一个更大的采矿前哨，并由公司安保部队专门保护。”
杰克愣住了：“回去？在经过那种事之后？”
“马可尼船长是个务实的人，”伊特里拉冷冷地说，“他认为那里的矿物价值远超过人员损失。而温特斯...我猜她对别的东西更感兴趣。”
那天晚上，杰克难以入睡。他走到下层区的一个观景台，看着星海在眼前延伸。自从地心之光与他融合后，他对宇宙的感知发生了微妙变化——星辰不再只是遥远的光点，而是一种活生生的、呼吸着的存在。
“无法入睡吗，奇德先生？”
杰克猛地转身，看到莱亚·温特斯站在观景台入口处。她换上了一身简单的深蓝色便服，与白天正式的形象判若两人。
“顾问女士...我没料到会遇见你。”杰克笨拙地说，机械身体不自觉地绷紧。
莱亚走近观景窗，星光在她眼中反射：“我总是喜欢在这个时候来看星星。提醒我们自己有多么渺小。”她转向杰克，“我看了你的档案，对你古代文化的知识很感兴趣。特别是你对光之守护者文明的了解。”
杰克感到心跳加速。光之守护者——正是留下地心之光的文明。
“那是一个...小众的研究领域。”他谨慎地回答。
“确实如此，”莱亚点头，“但有趣的是，卡西斯-4的荧光矿物上的符号，与光之守护者的象形文字有相似之处。”
杰克沉默着，不知如何回应。
“你知道马可尼船长为什么如此急于返回卡西斯-4吗？”莱亚突然转变话题。
“为了矿物？”
“表面上是这样，”莱亚的嘴角微微上扬，“但实际上，我让他这么做的。”
杰克惊讶地看着她。
“我相信那里有更重要的东西，奇德先生。某种...改变人类命运的东西。”她的目光直视杰克的头盔，仿佛能穿透合金看到后面的他，“而我认为，你可能已经接触到了它。”
杰克感到地心之光在体内脉动，仿佛在回应莱亚的话语。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顾问女士。”
莱亚轻笑一声，那声音在安静的观景台中格外清晰：“没关系，我们都有秘密。只是要记住，朝圣者号上的权力结构比表面看起来复杂。马可尼船长为公司利益服务，而我...服务于更大的目标。”
她转身准备离开，在入口处停顿了一下：“哦，还有一件事——你不需要在我面前那么紧张，杰克。我认为你的机械身体...相当独特。”
莱亚离开后，杰克长久地站在原地，思绪纷乱。莱亚·温特斯知道得远比她表现出来的多，而马可尼船长则有着自己的议程。在这个复杂的权力网络中，他和伊特里拉如同棋子，却不知道棋局的全貌。
三天后，朝圣者号再次进入卡西斯-4的轨道。这一次，舰队规模远超从前——三艘运输船，两艘护卫舰，还有一艘专门配备科研设备的调查船。
杰克被分配到第二登陆队，与伊特里拉一起。当运输船突破大气层，那片熟悉的锈色沙漠再次出现在视野中时，他感到体内的地心之光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仿佛在欢迎他回家，又像是在警告他危险临近。
马可尼船长的声音从通讯器中传出：“所有队伍注意，这次我们做好了充分准备。不要让我失望。”
杰克看着逐渐放大的沙漠地貌，知道这一次的卡西斯-4之行，将彻底改变某些东西——可能是他的命运，也可能是更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