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镜城第一高级中学的大门，周围是熟悉的喧嚣。穿着同款校服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着，谈论着昨晚的球赛、最新的番剧，或是即将到来的小测。阳光透过高大的香樟树，在地面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一切都充满了青春应有的、鲜活明亮的气息。
然而，在林舟眼中，这个他生活了一年多的熟悉校园，今天却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令人不安的观感。
每一张与他擦肩而过的面孔，每一个投向他和苏晓月的眼神，都仿佛带上了审视的意味。教学楼的每一扇窗户，都像一只只窥探的眼睛。整个校园，变成了一个巨大而精密的舞台，而他，就是那个必须时刻保持微笑、不能踏错一步的主角。
走在他身旁的苏晓月，依旧是那个元气满满、笑容甜美的邻家女孩。她亲昵地挽着林舟的手臂，步伐轻快，时不时地侧过头，对他说着一些班级里的趣闻。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引得路过的同学纷纷侧目，投来或羡慕或善意的目光。
“舟哥哥，你今天早上都没怎么吃东西，待会儿课间我给你买了牛奶哦。”
“舟哥哥，听陈胖子说今天第一节课要突击检查背诵，你昨晚复习了吗？”
“舟哥哥……”
她的关心无微不至，她的亲密理所当然。在外人看来，这正是那对全校闻名的“准情侣”之间，再正常不过的甜蜜日常。
但只有林舟自己知道，那挽着他手臂的、看似柔软无力的手，实则是一道无法挣脱的枷锁。苏晓月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他耳边轻声的提醒：
“看，我们是如此亲密。”“看，所有人都认为我们本该如此。”“所以，不要做出任何……不该有的举动哦。”
林舟只能勉强地扯动嘴角，用“嗯”、“还好”、“知道了”之类简短的词语来回应，尽可能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他感觉自己的背后早已被冷汗浸湿，那件被“净化”过的校服，紧紧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种冰冷的、束缚的触感。
终于，两人走进了高二（三）班的教室。
一如既往，他们的座位挨在一起，是教室里公认的“情侣专座”。
林舟刚刚放下书包，苏晓月已经拿出了一包湿巾，仔细地将他的桌面擦拭了一遍，甚至连桌角积着的一点微尘都没有放过。
“好啦，”她将用过的湿巾丢进垃圾桶，对他露出一个邀功般的可爱笑容，“舟哥哥你的桌子，只有我来擦才最干净。”
这句话，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地刺进了林舟的神经。
他知道，她在意的并非是那点灰尘，而是在用这种行动，再次宣告她的“所有权”。他的书桌，他的座位，他目之所及的这方寸之地，都必须是“干净”的，都必须只沾染她一个人的气息。
周围的同学对此早已见怪不怪，甚至还有人打趣道：“林舟，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有晓月这么好的女朋友，我们都羡慕死了。”
林舟只能尴尬地笑笑，无法反驳。
因为“女朋友”这个词，苏晓月从未承认，也从未否认。她只是享受着这种模糊界限所带来的、能够最大限度掌控他的便利。
早读课的铃声响起，教室里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朗朗的读书声。
林舟摊开语文课本，目光落在那些熟悉的文字上，大脑却一片空白。他根本无法集中精神，因为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身旁那道挥之不去的、专注的视线。
他不需要转头，就能想象出苏晓月此刻的模样。她或许正托着腮，名义上是在看着课本，实际上，她大部分的注意力，都凝聚成了一束无形的射线，牢牢地锁定在他的侧脸上。
这道视线，不再是过去那种带着依赖和爱慕的、温暖的注视。它变得黏腻、沉重，像一张不断收紧的蛛网，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的每一次翻页，每一次无意识的转笔，甚至每一次走神时的叹息，似乎都在她的严密监控之下，并会被她在大脑里进行解读和分析。
——舟哥哥为什么叹气？是因为昨晚没睡好，还是因为……想起了别的什么？——舟哥哥的眼神为什么看向窗外？窗外，有什么比我还重要的东西吗？
这种无声的压迫感，让林舟如坐针毡。
他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教室的另一端——夏诗语的座位。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晨光温柔地洒在她的身上，将她那乌黑的长发染上了一圈柔和的光晕。她坐姿端正，正低头专注地看着一本厚厚的英文原著，神情淡然，仿佛自成一个世界，将周围的喧嚣都隔绝在外。
她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几乎是在林舟看过去的同时，她微微抬起了头，视线隔着大半个教室，与林舟的目光，在空中，有了一瞬间的交汇。
她的眼神很平静，带着一丝询问的意味。似乎是在问他，为什么昨晚会回复那样一条冷淡的消息。
林舟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他想像昨天在天台上那样，对她回以一个安抚的、温和的微笑。
但就在他嘴角即将上扬的那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身旁那道视线的温度，骤然下降了好几度。
那不再是黏腻的监视，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警告意味的审视。
林舟的笑容，还未成型，就僵死在了脸上。他像一个触电的人，猛地收回了目光，重新死死地盯住自己面前的课本，甚至不敢再抬起头。
他能感觉到，苏晓月在他收回视线后，满意地、轻轻地点了点头，仿佛是在夸奖一只听话的宠物，做出了正确的反应。
一整天，林舟都活在这种无时无刻的监视和自我审查之中。
他不敢主动和任何女同学说话，不敢在走廊里多停留一秒，甚至不敢在面对夏诗语时，流露出任何一丝一毫的、超出“普通同学”范畴的情绪。
他变成了一个完美的演员，脸上挂着温和的、恰到好处的微笑，应对着所有的人和事。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幅微笑的面具之下，是一张怎样疲惫、惊恐、且濒临崩溃的脸。
终于，熬到了下午的最后一节课。
下课铃声响起，班主任在讲台上宣布：“学生会的同学留一下，会长有事情要通知。”
林舟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谷底。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学生们陆续离开教室，苏晓月一边收拾着书包，一边用那双清澈的大眼睛看着林舟，微笑着说：“舟哥哥，我在教室门口等你哦，我们一起回家。”
这句话，说得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刚刚走到林舟课桌旁的夏诗语听到。
夏诗语的脚步，有了一瞬间的停顿。
她今天穿着一身整洁的校服，黑色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了光洁饱满的额头。她的表情依旧是那样的清冷，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但林舟却从她那双如古井般深邃的眼眸中，读出了一丝探究。
“林舟同学。”夏诗语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教室内每一个还未离开的人的耳朵里，“关于学园祭宣传海报‘面具’的主题，我有一些新的想法，想和你讨论一下。”
她的目光，直视着林舟，坦然而又直接。
林舟感觉自己的头皮瞬间炸开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站在门口的苏晓月，那看似随意的等待姿态，瞬间绷紧了。那道温柔的视线，也化作了两道实质性的冰锥，死死地钉在他的后背上。
“我……”林舟的喉咙发干，艰难地吐出一个字。他不敢答应，更不敢拒绝。
就在他进退维谷之际，一个带着甜甜奶香的、小巧的身影，挤到了他和夏诗语之间。
是苏晓月。
她手里拿着一盒草莓牛奶，脸上带着天真无邪的、人畜无害的笑容，先是仰头对林舟说：“舟哥哥，你的牛奶，快喝吧，不然要凉了。”
然后，她才转向夏诗语，微微歪着头，用一种既尊敬又带着一丝好奇的语气说道：“呀，是学生会长大人啊。您找我们家舟哥哥有事吗？”
她那句“我们家舟哥哥”，说得无比自然，无比亲昵，像是在陈述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
夏诗语的目光，从林舟那张写满了紧张和闪躲的脸上，缓缓地移到了苏晓月那张挂着甜美笑容的脸上。两个女孩的视线，在空中交锋，一个清冷如月，一个甜美如蜜，却都带着不容小觑的力量。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夏诗语看着苏晓月，沉默了两秒，然后，她那清冷的嘴角，忽然向上，勾起了一抹极淡的、意味深长的弧度。
“没什么，”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林舟，语气却比刚才更多了一丝疏离，“只是些工作上的事。既然你没空，那就算了。”
说完，她没有再多看一眼，便转身，迈着优雅而又孤高的步伐，径直离开了教室。
在她转身的瞬间，林舟看到了她眼中一闪而逝的、一丝复杂的情绪。那里面，似乎有疑惑，有不解，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失望。
而他身旁的苏晓月，则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满足地、轻声地，像是在撒娇一般，呢喃道：
“舟哥哥，你今天，真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