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那句带着颤音的“谢谢”，仿佛还萦绕在耳边。
林舟转身离去的脚步，比来时要沉稳了许多。他没有回头去看那个依旧站在原地的、纤弱的背影，但心中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在被苏晓月那张无形的大网笼罩了一整天之后，精神上的疲惫和窒息感几乎要将他压垮。然而，刚才那场短暂的、小小的“英雄救美”，却像是一剂强心针，让他那颗被压抑得快要无法跳动的心脏，重新找回了一丝活力。
他证明了，自己并非只是一个被掌控的、懦弱的宠物。在那个名为苏晓月的世界之外，他依然可以依靠自己的头脑和勇气，去做一些正确的事情，去保护一个更弱小的人。
这种久违的、源于自身的价值感，让他紧绷了一天的神经，得到了片刻的舒缓。
只可惜，这舒缓，太过短暂。
当他走出那片僻静的旧校区，重新踏上通往校门口的主干道时，那种自由的、能够大口呼吸的感觉，便开始迅速消退。
不远处的校门口，那个娇小的、熟悉的身影，如同一个精准定位的坐标，牢牢地矗立在那里。
她没有看手机，没有四处张望，甚至没有和路过的、相熟的同学打招呼。她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穿过稀疏的人流，精准地、一动不动地，锁定着教学楼的方向——也就是林舟此刻走来的方向。
她像一座忠诚的灯塔，又像一个耐心的猎人。
林舟心中刚刚升起的那点轻松感，瞬间被一股冰冷的潮水淹没。他知道，自己短暂的“放风时间”，结束了。
他放慢了脚步，在脑海中飞速地构筑着自己的说辞。从他离开教室到现在，大概过去了十五分钟。这个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숏。去一趟学校后门的“墨韵斋”，来回加上挑选商品的时间，十五分钟是完全合理的。
只要自己表现得足够自然，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深吸一口气，将脸上残存的、因帮助了白芷而产生的些许轻松抹去，换上了那种温和而略带一丝歉意的、苏晓月最熟悉的表情，然后才迈步向她走去。
“晓月，久等了。”他走到她面前，语气自然地说道。
苏晓月脸上的表情，在他靠近的瞬间，由专注的“守望”，切换成了甜美的、带着一丝嗔怪的笑容。
“舟哥哥，你回来啦！比我想象的要慢一点点哦，我都快要想你啦。”她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接过林舟的书包，另一只手则熟练地挽住了他的手臂，仿佛两人从未分开过。
熟悉的、带着奶香味的体温，隔着校服布料传递过来，也带来了那份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束缚感。
“抱歉，”林舟按照预演好的剧本说道，“那家店里的笔型号太多了，我找了好一会儿，结果还是没有我需要的那种0.03mm的型号，白跑一趟。”
这是一个完美的解释。既说明了为什么会花费一些时间，也解释了为什么他两手空空地回来。逻辑上，天衣无缝。
“这样啊……”苏晓月点了点头，脸上露出心疼的表情，“那舟哥哥不是白白累着了？早知道找不到，就不要去了嘛。”
“没事，就当散步了。”林舟笑了笑，试图让这个话题尽快结束。他拉着她，转身准备回家：“走吧，我们回家。”
“嗯！”苏晓月应了一声，迈着轻快的步伐跟上。
林舟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看样子，是顺利过关了。
然而，两人并肩走了还没几步，苏晓月忽然停了下来。
“呀。”她发出一声轻呼。
“怎么了？”林舟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苏晓月没有说话，她只是伸出那只没有挽着林舟的手，用纤细的手指，轻轻地、从林舟的右边肩膀上，捏起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小小的、边缘已经有些干枯的香樟树叶。
林舟的瞳孔，在看到那枚树叶的瞬间，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会……什么时候沾上的？是刚才在旧画室那边吗？那里的梧桐树和香樟树混杂在一起，杂草丛生，不小心沾到一片树叶，再正常不过。
但问题是，“墨韵斋”在学校的另一侧，那条路干净整洁，两旁种的都是四季常青的松柏。
这枚小小的树叶，就像是一个沉默的、却不容辩驳的证人，无情地戳穿了他刚刚建立起来的、完美的谎言。
“舟哥哥，”苏晓月将那枚树叶举到林舟面前，歪着头，脸上的笑容依旧天真无邪，但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却看不到一丝笑意，只剩下一种纯粹的、令人心悸的探究，“这个叶子，好像是体育馆后面老校区的那几棵香樟树上才有的呢。我记得，去‘墨韵斋’的话……是不用经过那边的吧？”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像是在讨论今天天气如何一样平常。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林舟的伪装，将他内心的慌乱和恐惧，暴露在空气之中。
林舟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浸透了。
他该怎么解释？
说自己绕了远路？为什么？说自己忽然想去那边看看风景？更不可能。任何的解释，在苏晓月那看似单纯、实则缜密如蛛网的思维面前，都只会漏洞百出，引来更多的怀疑。
他沉默了。
而他的沉默，在苏晓月看来，就是默认。
空气仿佛凝固了，周围路过学生的谈笑声，都变得遥远而模糊。林舟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以及苏晓月那变得有些幽深的、平静的呼吸声。
过了足足有十几秒，苏晓月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松开了手，任由那枚树叶飘落在地。然后，她抬起手，用指尖，温柔地、仔细地，拂去了林舟肩膀上可能还存在的、看不见的灰尘。
她的动作，充满了爱怜与包容。
“舟哥哥，你骗我了呢。”她用一种陈述事实的、不带任何情绪起伏的语气说道。
林舟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为什么要骗我呢？”她抬起眼，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眼睛里，开始泛起一层薄薄的水雾，充满了委屈和不解，“你是不是……去做了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事情？”
“我没有！”林舟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他不能让她往那个方向去想，尤其不能和夏诗语联系起来。
“真的没有吗？”苏晓月的眼圈红了，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哽咽，“那你为什么要去老校区那边？那里那么偏僻，平时根本没有人去的。你一个人去那里做什么？舟哥哥，你是不是觉得……我管你管得太紧了，想要……躲开我？”
她的话，像是一把精准的利刃，狠狠地扎进了林舟最薄弱的地方。
她没有去质问真相，而是将问题引向了她自己的“受害者”身份上。她将林舟的“欺骗”，解读为对她的“厌弃”。
这让林舟瞬间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和愧疚之中。他最害怕的，就是伤害到苏晓月。因为他知道，自己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精神支柱。
“不是的！晓月，你别胡思乱想！我……”他急切地想要解释，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说起。难道要告诉她，自己是为了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学妹？在她看来，这恐怕比去找夏诗语，更是一个不可理喻的、需要警惕的借口。
“那是什么？”她追问道，泪水已经开始在眼眶里打转，“舟哥哥，你知道吗？在你离开的那十五分钟里，我一直站在这里看着。每一秒都觉得好长好长。我一直在想，舟哥哥是不是在认真地挑着笔，是不是很快就会带着笑容向我走来。可是……你骗了我。”
她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令人心碎的力量。
林舟彻底溃败了。
“对不起……晓月，对不起。”他除了道歉，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伸出手，想要像往常一样，摸摸她的头安慰她。
但苏晓月却轻轻地、却又坚定地，侧身避开了他的手。
这是第一次，她拒绝他的亲近。
林舟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舟哥哥，”苏晓月吸了吸鼻子，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当她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但那种平静之下，却隐藏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今天的事情，就算了。但是，我才发现，原来舟哥哥你，还是个会让人不放心的小孩子呢。”
她抬起头，对他露出了一个和往常一样、甜美得令人心安的笑容。
“所以，我决定了。”
“从明天开始，舟哥哥在学校里所有需要用到的东西，都由我来帮你准备吧。文具、课本、资料……所有的一切，只要你告诉我，我都会帮你买好、整理好，送到你手边。”
“这样，舟哥哥就再也不用为这种小事‘说谎’，也不用一个人跑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了，好不好呀？”
她的话语，是商量的语气。
但她的眼神，却是在下达一个无法拒绝的通知。
林舟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他为了争取十五分钟的自由，最终换来的，却是对他未来所有行动自由的、彻底的剥夺。
他看着苏晓-苏晓月那张纯净美好的笑脸，第一次，从心底深处，感到了一种名为“绝望”的情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