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月那句“好不好呀”的问话,根本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个温柔的句号,为林舟所有反驳的可能,画上了一个无可辩驳的终点。
剩下的路,两人走得异常沉默。
苏晓月不再像往常那样叽叽喳喳地分享学校的趣闻,也没有再追问林舟关于老校区的任何细节。她仿佛已经将那段不愉快彻底翻篇,脸上挂着一贯的、满足而恬静的笑容。她只是紧紧地挽着林舟的手臂,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倚靠在他身上,姿态亲昵,仿佛是在向全世界宣告他们的密不可分。
而林舟,则像一个被抽去了灵魂的木偶。
他无法挣脱,也无力反抗。苏晓月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踩在他心理最柔软、最愧疚的地方。他每一次想要拉开距离的尝试,都会被她那双即将溢出泪水的、充满委屈的眼睛给硬生生地逼回去。
他被困住了。被自己十七年来的习惯,被周围所有人的理所当然,更被他自己那份无法割舍的、对苏晓月的责任感和愧疚感,牢牢地困在了原地。
他甚至有种荒谬的错觉,犯错的不是苏晓月,而是自己。是自己企图逃离这份“理所当然”的爱,是自己用谎言伤害了她,所以,他理应接受这份名为“关心”的惩罚。
这种自我否定的念头,像毒藤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喘不过气。
回到家,两家的房门挨在一起。林舟掏出钥匙,打开了自己家的门。
“舟哥哥,晚饭想吃什么?冰箱里还有上次阿姨寄过来的腊肉,做个腊肉炒饭好不好?”苏晓月说着,也自然地打开了自己家的门,然后轻车熟路地就要往林舟家里走。
“……不用了,晓月。”林舟的声音有些干涩,他站在玄关,没有像往常一样让开身子,“今天……我自己随便煮个泡面就行。”
这是他今天,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明确的拒绝。
他需要一个人的空间。哪怕只是一个晚上,他迫切地需要独自一人,去消化今天发生的一切。
苏晓月的脚步停在了门口。她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便迅速蒙上了一层失落与受伤。
“舟哥哥……”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林舟的心脏猛地一抽。
看,又来了。她总是能这样,轻易地将他的“拒绝”,扭曲成他对她的“伤害”。
“没有。”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挤出一个温和的表情,耐心地解释道,“我只是今天有点累,想早点休息。你也很累了,就别忙活了,也早点回家休息吧。”
“可是……我就是想给舟哥哥做饭啊。”她固执地看着他,眼圈又开始泛红,“看到你好好吃饭的样子,我才会觉得安心。你一个人吃泡面,我会担心的。”
“我保证,我会好好吃的。”林舟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他发现自己正在用一种哄小孩的语气,去和一个同龄人进行着一场毫无逻辑的拉锯战。“吃完就给你发照片,好不好?”
苏晓月咬着下唇,定定地看了他许久。那目光仿佛在审视一个即将叛逃的士兵。最终,她似乎是妥协了。
“好吧。”她点了点头,语气里充满了委屈,“那……舟哥哥你一定要说话算话哦。要是我发现你骗我,我……我明天就不理你了。”
“嗯。”林舟如蒙大赦。
“那我回家啦。”苏晓月一步三回头地走回自己家门,在关上门之前,她又探出小脑袋,对他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舟哥哥晚安,明天早上我来叫你哦。”
“晚安。”
直到对面的防盗门“咔哒”一声彻底关上,林舟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一般,靠在了身后的鞋柜上。
整个屋子空荡荡的,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
自由了?
不。他清楚地知道,那扇关上的门,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宣告。宣告着从明天开始,一个更加严密、更加无孔不入的囚笼,即将正式启用。
……
那一晚,林舟失眠了。
第二天早上,他是在一阵执着的门铃声中被惊醒的。他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才六点半,比他平时起床的时间早了整整半个小时。
他顶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果然是苏晓月。
她穿着和他同款的校服,脸上洋溢着清晨阳光般灿烂的笑容。她的手里,提着两份热气腾腾的早餐,而她的另一只手上,还拿着一个崭新的、包装都还没拆的深蓝色笔袋。
“舟哥哥,早上好!”她将早餐递给他,然后像献宝一样,举起了那个笔袋,“你看!我昨天晚上特意去‘墨韵斋’帮你买的哦!你不是说没有0.03mm的勾线笔嘛,我帮你买到啦!顺便,我还帮你把其他的笔、尺子、橡皮……所有东西都配齐了,全都是新的!”
林舟看着那个笔袋,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那个深蓝色的笔袋,是知名文具品牌“晨星”的最新款,设计简洁,做工精良。可他自己的笔袋,虽然有些旧了,但用了很久,里面每一支笔的重量、每一个磨损的痕迹,他都无比熟悉。
那是属于他的东西。
“我的那个……”他下意识地问道。
“舟哥哥原来的那个笔袋有点旧了嘛,而且里面的笔也杂七杂八的,不好看。”苏晓月笑得理所当然,“我已经帮你收起来啦。以后,舟哥哥就用这个新的吧!你看,是不是很配你?”
她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走进了屋子,熟练地将早餐摆在餐桌上,然后拆开那个新笔袋的包装,将里面崭新的、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文具,一样一样地拿出来,展示给林舟看。
一支黑色的“派克”钢笔,三支不同颜色的“三菱”中性笔,一支“红环”的自动铅笔,配套的“施德楼”橡皮,还有一把铝合金的直尺……每一件,都是精挑细选的、价格不菲的优良品。
它们崭新、完美、毫无瑕疵。
也冰冷、陌生、不带一丝属于林舟的痕迹。
苏晓月用她的方式,将他的“过去”和“习惯”,彻底地打包封存,然后换上了她为他选择的、“更好”的未来。
“怎么样?喜欢吗?”她满眼期待地看着他。
林舟看着那堆崭新的文具,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能说什么?说不喜欢?说他还是想要用自己那个旧的?
那无异于再一次证明,他“不懂事”、“不领情”,是在故意“伤害”她。
他最终只能扯动嘴角,艰难地点了点头:“……嗯,很好看,谢谢你,晓月。”
“嘻嘻,我就知道舟哥哥会喜欢的!”苏-苏晓月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开心地将所有文具重新装好,拉上拉链,然后拍了拍林舟的书包,“好啦,快点吃早餐吧,吃完我们就一起上学!”
那一刻,林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彻底失去了对自己个人物品的支配权。
这比单纯的监视,更让他感到恐惧。因为这是一种从物理层面、从生活细节上,对他个人意志的全面侵蚀与替换。
在去学校的路上,苏晓月的心情显然极好。她重新挽住了林舟的手臂,亲昵地靠着他,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林舟全程沉默,只是偶尔“嗯”一声作为回应。
他感到身边所有的目光,都像带着钩子一样,刮在他的身上。那些目光里有羡慕,有嫉妒,也有看好戏的调侃。在所有人看来,他和苏晓月,就是镜一高最登对、最甜蜜的一对。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甜蜜的糖衣之下,包裹的是怎样一副冰冷的枷锁。
到了教室,他像往常一样坐下,从书包里拿出课本和……那个崭新的笔袋。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前排夏诗语的背影。她坐得笔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垂下,正在安静地预习着课本。她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
林舟松了口气,又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
第一节是数学课。当他从那个崭新的笔袋里,拿出那支陌生的、触感冰冷的黑色中性笔,准备在草稿纸上演算时,他忽然感到一道锐利的视线,落在了他的笔袋上。
他抬起头,正好对上了不知何时转过身来的夏诗语的目光。
夏诗语并没有看他,她的视线,清晰地停留在他桌角的那个深蓝色“晨星”笔袋上。她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但林舟却从中读出了一丝探究和了然。
她记得。
她一定记得,昨天在学生会办公室里,他用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笔袋。
林舟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想要将那个笔袋藏起来。但他的手刚一动,就僵住了。他能藏到哪里去?
夏诗语的目光,从笔袋上缓缓移开,最终落在了他的脸上。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嘴角极轻微地、近乎于无地向上挑了一下,那似乎是一个微笑,又似乎是一个嘲讽。
然后,她便转了回去,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到了自己的书本上,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林舟的错觉。
但林舟却感觉自己的脸颊,像是被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
在夏诗语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他那点可怜的、被强行套上的“新装”,是如此的滑稽,如此的不堪一击。
他甚至可以想象出夏诗语内心的想法:果然,只是一个被青梅竹马牢牢控制住的、毫无自主权的弱者。
巨大的羞耻感,让林舟几乎想在地上找个缝钻进去。
他握着笔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而就在这时,走廊的窗外,一个身影一闪而过。
高一(七)班的教室,在他们教室的斜对面,隔着一条走廊。
白芷抱着一叠画纸,正要去美术社。她路过高二(三)班的门口时,脚步下意识地放慢了。
她只是想……再看一眼。
看一眼那个昨天如神明般降临,将她从泥沼中拉出来的、温柔的学长。
她的目光,穿过窗户的玻璃,精准地找到了那个靠窗的位置。
她看到了他。
他也正看着窗外,但目光却没有焦点,英挺的眉毛微微皱着,侧脸上写满了她看不懂的、压抑的情绪。
然后,她看到了坐在他旁边的那个女孩。那个笑容甜美,留着齐肩短发的女孩,正亲昵地凑过去,低声对他说着什么。那个叫林舟的学长虽然没有回头,但也没有躲开。
他们的姿态,亲密无间。
白芷的脚步,就这样定在了原地。
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地、却又用力地,捏了一下。
一种陌生的、酸涩的、她无法命名的情绪,开始在她那片刚刚被阳光照亮的、贫瘠的心田里,悄无声息地,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