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诗语那段关于“藤蔓”的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林舟一直以来用来自我麻痹的、名为“日常”的泡沫。
在此之前,他只是模糊地感到压抑、窒息。他将这一切归咎于自己的优柔寡断和对苏晓月的愧疚。他觉得,只要自己再顺从一些,再体贴一些,或许就能回到过去那种虽然平淡、却也安稳的关系里。
但夏诗语的话,却将这份模糊的痛苦,清晰地命名为“束缚”与“吞噬”。
她让他明白,那不是关心,是囚笼。那不是依赖,是寄生。
这份来自一个“局外人”的、冰冷而精准的洞察,让林舟在感到被理解的瞬间,也生出了更深的恐惧。因为一个局外人都能看清的真相,身处其中的自己,又该如何逃脱?
从学生会办公室回到教室的短短几步路,林舟走得浑浑噩噩。
他看到苏晓月正趴在他的桌子上,似乎是等他等得睡着了。她娇小的身子蜷缩着,侧脸枕在自己的手臂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安静的阴影。阳光透过玻璃窗,柔和地洒在她身上,让她看起来像个毫无防备的、纯洁无瑕的天使。
就是这个天使,正在用最温柔的方式,将名为“藤蔓”的根须,深深地扎进他的血肉里。
林舟的脚步停在了座位旁,心中五味杂陈。
他该叫醒她吗?
就在他犹豫的瞬间,苏晓月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她似乎还没完全清醒,眼神有些迷蒙,看到林舟后,习惯性地露出了一个安心的、带着睡意的笑容。
“舟哥哥……你回来啦……”她的声音软糯,带着撒娇的鼻音。
“嗯。”林舟拉开椅子坐下,刻意地与她保持了一点距离。
苏晓-苏晓月似乎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她坐直了身子,迷蒙的睡意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贯的关切:“怎么了?学生会的事情不顺利吗?是不是夏诗语她……又为难你了?”
在她的认知里,任何让林舟产生负面情绪的因素,都必然来自于外部,尤其是来自于那个她认定的、最大的“威胁”。
“没有,很顺利。”林舟摇了摇头,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谈。他从那个陌生的笔袋里拿出笔,开始整理下午上课要用的书本,用行动来表达自己不想聊天的意愿。
苏晓月看着他略显冷淡的侧脸,咬了咬嘴唇,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警惕。但她没有再追问,只是安静地坐回自己的位置,用一种专注而沉默的目光,凝视着他的背影。
林舟能感觉到那道视线,如芒在背。
他知道,藤蔓的感知是敏锐的。任何宿主想要挣脱的企图,都会让它缠绕得更紧。
下午的课,在这种微妙而紧张的气氛中度过。林舟始终无法集中精神,夏诗语的话和苏晓月沉默的注视,在他脑海中反复交战,让他头痛欲裂。
直到最后一节自习课快要结束时,班主任陈老师拿着一叠通知走进了教室,打破了这份沉闷。
“同学们,安静一下。”陈老师拍了拍讲台,“有个重要的事情要宣布。下周五,就是我们镜一高一年一度的学园祭了。今年的主题是‘时光剪影’。”
“哇——!”
“太好了!终于来了!”
平静的教室瞬间被点燃,所有人都兴奋地议论起来。学园祭,对于枯燥的高中生活而言,无疑是最盛大、最令人期待的狂欢。
“按照惯例,高一高二每个班级都需要出一个活动项目,”陈老师继续说道,“可以是主题咖啡厅、鬼屋、小剧场,或者别的什么有创意的形式。具体方案由班委会组织大家讨论决定。另外,各个社团也会有自己的展出或表演。希望大家在不影响学习的前提下,踊跃参与,好好享受这次活动。”
陈老师的话音刚落,下课铃就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
班级里的气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兴高采烈地讨论着班级该做什么项目。
而林舟的心,却在“学园祭”这三个字入耳的瞬间,沉入了谷底。
因为他几乎是立刻就预见到了,这场本该属于所有人的狂欢,对他而言,只会是一个无法逃避的、修罗场的开端。
果不其然。
他身边的苏晓月,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转过身来,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里充满了憧憬和期待。
“舟哥哥!”她的声音里满是雀跃,“学园祭!今年的学园祭,我们还像去年一样,把所有好玩的项目都逛一遍,好不好?去年我们没吃到的那个章鱼烧,今年一定要排队买到!还有射击游戏,你再帮我赢一个最大的娃娃回来!我们说好的哦!”
她的语气,是如此的理所当然。仿佛他们的“二人学园祭”,是一个无需商议、早已定下的约定。
林舟看着她那张写满了幸福和期待的脸,喉咙发干。
他想起了去年。那时的他,确实是心甘情愿地陪着她,在喧闹的人群里穿梭,为她排队,为她赢得奖品,看着她的笑容,自己也会由衷地感到开心。
那时的藤蔓,还只是温暖的依靠。
可现在……
“我……”他艰难地开口,想要说些什么。也许是“学生会可能也会很忙”,也许是“到时候再看吧”。他想给自己留一丝余地,一丝喘息的空间。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从前排传了过来。
“林舟同学。”
夏诗语不知何时已经转过了身。她没有参与周围同学热烈的讨论,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
“会长。”林舟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
苏晓月的笑容,在看到夏诗语的瞬间,微微凝固了。她挽着林舟手臂的手,不自觉地又收紧了几分。
夏诗语仿佛没有看到苏-苏晓月的敌意,她的目光只是落在林舟身上,用一种公事公办的、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道:
“学园祭当天,学生会将作为总指挥部,负责统筹全校所有活动的流程和应对突发状况。宣传部是其中的核心部门,任务最重。”
她顿了顿,视线扫过林舟,也扫过他身边一脸警惕的苏晓-苏晓月。
“作为宣传部的骨干,学园祭当天,你需要全程待在位于主舞台后方的总指挥室,负责所有区域的联络和信息调度。可能会非常忙,从早上开幕到晚上闭幕,你大概……不会有哪怕十分钟的私人时间。”
她的话,说得清晰而缓慢。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精准的子弹,射向苏晓月刚刚编织好的、美好的幻想。
苏晓月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了下去。她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混杂着愤怒与委屈的表情。
她猛地站起身,瞪着夏诗语,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你这是什么意思?舟哥哥凭什么要一整天都待在指挥室里?宣传部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他?你这是滥用职权!”
这是苏晓月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如此毫不掩饰地与夏诗语正面冲突。
周围的喧闹声,似乎都因为这边的火药味而小了下去。不少同学都好奇地投来了目光。
夏诗语面对苏晓月的质问,却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她甚至没有去看苏晓月,依旧只是看着林舟,仿佛在等待他的回答。
她的姿态,高高在上。仿佛苏晓月的质问,只是不值得她回应的、小孩子的吵闹。
“这是学生会的正式工作安排,不是我的个人决定。”她淡淡地开口,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波澜,“林舟同学在之前的几次活动中,表现出了极强的应变能力和统筹能力,这个位置非他莫属。如果你对学生会的人事安排有异议,苏晓月同学,你可以按照流程,向指导老师提交书面申诉。”
她的话,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将苏晓月所有的情绪化指责,都用“规定”和“流程”给轻描淡写地挡了回去。
苏晓月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她求助似的看向林舟,眼中已经泛起了水光。那眼神仿佛在说:“舟哥哥,你快说句话啊!难道你真的要为了她,抛下我吗?”
林舟感觉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
一边,是苏晓月那即将决堤的眼泪和他们“理所当然”的约定。
另一边,是夏诗语那清冷的、带着一丝探究的目光和“不容置喙”的公务。
他知道,夏诗语是故意的。
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将选择权,重新交还到他的手上。她像一个高明的棋手,布下了一个局,逼迫他,这个一直以来被动接受的棋子,必须亲自走出下一步。
是向藤蔓妥协,继续被动地被缠绕、被吞噬?
还是……抓住另一根或许同样危险、但至少能让他暂时站直身体的枝干?
他看着苏晓月那泫然欲泣的脸,心中充满了愧疚和不忍。拒绝她,几乎是他身体的本能所抗拒的事情。
但是……
他又想起了夏诗语的话。
“最终,你会和它融为一体。或者说,成为它的一部分。”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窒息感,压倒了那份愧疚。
他不想成为别人的一部分。
林舟深吸一口气,他没有去看苏晓月,而是迎向了夏诗语的目光。
“我明白了,会长。”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却异常坚定,“学园祭当天,我会准时到岗。”
当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林舟感觉空气都凝固了。
他能清晰地听到,身边传来了苏晓月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他不敢回头去看她的表情。
而他对面的夏诗语,那双古井无波的清冷眼眸里,终于,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像是赞许的涟漪。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很好。具体的任务清单,我晚上会发到你邮箱。”
说完,她便干脆利落地转过身,拿起自己的书包,在周围同学各异的目光中,径直走出了教室。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再看苏晓月一眼。
那是一种纯粹的、压倒性的无视。
教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林舟僵硬地坐在座位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赢了吗?或许吧。他第一次,在两个女孩的角力中,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但他付出的代价,却是身边那瞬间降至冰点的空气,和那道几乎要将他后背灼穿的、充满了背叛感和绝望的视线。
他知道,这场关于“祭典”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而他,已经亲手,点燃了第一根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