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的身躯柔软而温暖，带着熟悉的、淡淡的馨香。
然而，这份本该让人感到安心的温度，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林舟的四肢百骸都在隐隐作痛。
他抱着她，如同抱着一团精致而易碎的玻璃，又像抱着一条缠绕在自己脖颈上、随时可能收紧的、冰冷的锁链。
苏晓月的哭声渐渐平息，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小动物般可怜的抽噎。她的手臂却越收越紧，仿佛要将自己整个人都揉进林舟的身体里，以此来确认这份失而复得的“拥有”。
黑暗中，林舟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颗埋在自己胸口的头颅，正在细微地左右磨蹭着，像是在寻找一个最舒适、也最具有占有性的位置。
这个拥抱，是他亲手递出的投降书。
而他怀中的女孩，正在无声地、贪婪地享用着她的战利品。
“舟哥哥……”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闷闷地从他胸前传来，“你……你以后，再也不会把我一个人丢下了，对不对？”
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一种确认。是一种让他亲口为自己的“罪行”忏悔，并立下永不再犯的誓言。
林舟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感觉自己的灵魂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夜袭彻底击溃，只剩下一具疲惫不堪的躯壳，凭借着长年累月形成的、对她负责的本能，在机械地做出反应。
“……嗯。”
他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个沙哑的单音节。
这个字，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它落下的瞬间，林舟感觉自己身上最后一丝反抗的力气，也被彻底抽干了。
他彻底输了。
输给了她不择手段的决绝，输给了她那足以融化钢铁的脆弱，更输给了自己内心深处那份无法割舍的、名为“责任”与“习惯”的枷锁。
夏诗语那句“做得不错”的赞赏，此刻听起来，像一个遥远而辛辣的讽刺。
原来，理智上挣脱藤蔓的每一次尝试，都只会被情感的根须，以更深、更痛的方式，重新拽回原地。
得到了他的承诺，苏晓月紧绷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放松的迹象。但她依旧没有松开手。
“舟哥哥，你先……先去把灯打开吧。”她小声说，“这里……好黑。”
明明是她自己关掉的灯。
林舟心中闪过一丝荒谬的苦涩，但他什么也没说。他轻轻地、试探性地松开手臂，苏晓月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顺从地让他脱离了怀抱。
林舟摸索着墙壁，走回玄关，按下了总开关的按钮。
“啪嗒。”
客厅的灯光重新亮起，驱散了满室的黑暗。
突如其来的光明让两人都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适应光线后，林舟才看清了苏晓月的模样。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像两颗熟透的桃子，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白皙的小脸上泪痕交错，嘴唇被自己咬得有些发白，整个人看起来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掉。那副我见犹怜的模样，足以让任何一个心怀善意的男性，都生出无限的保护欲和罪恶感。
她就那样赤着脚，站在客厅中央的地毯上，身上还穿着镜一高的校服裙。夜晚的凉气从地板慢慢渗上来，让她显得更加单薄无助。
“地上凉，先把鞋穿上。”林舟的声音依旧沙哑，他从鞋柜里拿出属于她的那双备用拖鞋，放在她脚边。
苏晓月乖巧地“嗯”了一声，穿上了拖鞋。然后，她抬起头，用那双红肿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他，小声问道：“舟哥哥……我……我今晚可以不回去吗？”
林舟的心脏，又是一沉。
他知道，这个问题，他没有拒绝的余地。
“我一个人在家……害怕。”她适时地补充了一句，微微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脚尖，“一关上灯，我就觉得那个空荡荡的房子里，好像有别人……我一闭上眼，就看到你……你不要我了……”
她的话，再次精准地戳中了他内心最柔软、也最愧疚的地方。
他如果现在让她一个人回去，那和亲手将一只受惊的小猫重新扔进暴雨里，又有什么区别？
“……好。”林舟点了点头，感觉自己的每一个决定，都在将自己推向更深的泥潭，“你睡我房间吧，我去睡沙发。”
“不！”苏晓月几乎是立刻就抬起头，急切地否定道，“舟哥哥你明天还要上课，睡沙发怎么行！我……我睡沙发就好了！只要能待在有你的地方，我就不怕了……”
她的话说得合情合理，充满了为他着想的体贴。
但林舟却听出了那份体贴之下，隐藏的真正意图——她要待在客厅，这个房子的中央枢纽。这样一来，无论他晚上是去洗手间，还是去厨房喝水，都必须经过她的“领地”。她要的，不是一张床，而是一个能将他二十四小时置于监控之下的、绝佳的哨位。
林舟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和她进行这种包裹在糖衣之下的心理博弈了。
“不用，”他摇了摇头，走向自己的卧室，“你睡床。我打地铺。”
这是一个折中的选择。既满足了她“待在一起”的需求，又保留了自己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作为男性的底线。
苏晓月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再坚持。她知道，过度的紧逼，有时会适得其反。今晚，她已经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现在要做的，是巩固战果，而不是激起新的叛乱。
“……嗯。”她顺从地应了一声，小步跟了上去。
林舟从衣柜里抱出一床备用的被褥，在床边的地板上铺好。整个过程，他都刻意地不去看来到他房间后，就一直安静地站在门口的苏晓月。
他的房间，是他最后的、也是最私密的个人空间。这里有他收藏的手办，贴在墙上的动画海报，书架上一整排的轻小说和漫画。这里，是他精神世界的具现化。
而现在，这个“圣域”，也被入侵了。
他能感觉到苏晓的的目光，像扫描仪一样，缓缓扫过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那目光最终，落在了他书桌一角，那个被他随手丢在那里的、破旧的、沾着颜料的尺规套装笔袋上。
林舟的心猛地一紧。
苏晓月什么也没说，只是收回了目光，默默地走到床边，脱掉拖鞋，然后像一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钻进了他的被窝里。
林舟的被子上，还残留着他自己的气味。
她将半张脸都埋进了柔软的枕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个满足而安心的表情。
“舟哥哥……”她的声音从被子里闷闷地传来，“晚安。”
“……晚安。”
林舟关掉了卧室的大灯，只留下书桌上一盏昏黄的台灯。他在自己铺好的地铺上躺下，背对着那张属于自己的床。
他能听到身后传来苏晓月均匀的、似乎已经安然入睡的呼吸声。
但他自己，却毫无睡意。
他睁着眼睛，看着台灯在墙壁上投下的、自己孤独的影子。
房间里很安静，静得能听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跳动的声音。
他输了。他放弃了抵抗。他甚至亲手为入侵者打开了自己最后堡垒的大门。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他只知道，如果不这么做，苏晓月可能会做出更极端的事情来。她的脆弱，就是她最致命的武器。而他的善良与责任感，恰恰是这件武器面前，最不堪一击的软肋。
他缓缓地转过身，看向床上那个小小的、蜷缩着的身影。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她熟睡的侧脸上。她看起来是那么的安详、纯真，像一幅宁静的画。
可就是这幅画，将他的人生，彻底困住了。
这一夜，林舟彻夜未眠。
……
第二天清晨，林舟是被一阵食物的香气唤醒的。
他顶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从地铺上坐起来，感觉自己的脖子和后背都僵硬得像是生了锈的机器。
他看向床上，被子已经叠得整整齐齐，苏晓月早已不在了。
厨房里传来了轻微的、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
林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客厅，看到苏晓月正系着他那件备用的、有些宽大的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着。她的头发用一根发绳随意地束在脑后，露出白皙的脖颈。晨光从厨房的窗户照进来，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那画面，温馨得像一部家庭伦理剧的开场。
“舟哥哥，你醒啦？”听到动静，苏晓月回过头，脸上带着一如往常的、阳光般灿烂的甜美笑容。
她的眼睛虽然还有些微肿，但昨夜那份令人心悸的破碎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仿佛将昨晚那个脆弱、偏执、充满攻击性的自己，连同那片黑暗，一起锁了起来。展现在林舟面前的，又是那个他所熟悉的、元气满满的邻家妹妹。
“快去洗漱吧，早餐马上就好了。我做了你最喜欢的海苔厚蛋烧哦！”她晃了晃手中的锅铲，语气轻快得仿佛昨晚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噩梦。
林舟沉默地看着她。
他知道，这不是遗忘，而是一种宣告。
一场风暴过后，她重新划定了彼此的界限，建立了一种全新的、对她更有利的“日常”。她用行动告诉他：只要你乖乖地待在我身边，我就可以是那个最体贴、最完美的“准女友”。
这场心理战，她已经熟稔于心。
林舟默默地走进洗手间，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写满了疲惫和憔悴的脸，感觉无比的陌生。
餐桌上，是两份丰盛的日式早餐。除了厚蛋烧，还有烤好的秋刀鱼、味增汤和一小碟腌萝卜。
“舟哥哥，快尝尝看！我今天特意多放了一点点糖，你应该会喜欢的！”苏晓月将一双筷子递给他，满眼期待地看着他。
林舟接过筷子，夹起一块金黄色的厚蛋烧，放进嘴里。
甜美的、熟悉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来。
但这一次，他却清晰地尝到了那份甜腻之下，隐藏着的、一丝不容拒绝的、属于胜利者的味道。
去学校的路上，苏晓月极其自然地、也是不容分说地，挽住了他的手臂。
她的手紧紧地扣着他的臂弯，身体也亲昵地贴着他。那姿态，与其说是青梅竹马间的亲密，不如说是一种对全世界的、公开的主权宣示。
路过的同学纷纷投来或羡慕或了然的目光，低声议论着。
林舟没有挣脱，也没有说话。他像一个精致的、失去了灵魂的人偶，任由她操控着，一步一步地，走向名为“学校”的、另一个战场。
当他们并肩走进教学楼大厅时，林舟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了一下。
因为他看到了，夏诗语正站在不远处的公告栏前，似乎在看新贴出来的学园祭通知。
她似乎也察觉到了他们的到来，缓缓地转过身。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苏晓月那只紧紧挽着林舟的手臂上。然后，她的视线缓缓上移，越过苏晓月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带着一丝挑衅意味的胜利笑容，最终，与林舟那双疲惫而闪躲的眼睛，在空中交汇。
仅仅一秒钟的对视。
林舟便在那双清冷的、洞悉一切的眼眸里，读懂了她的意思。
她什么都明白了。
她明白了他昨天的反抗，也明白了他今晨的溃败。
夏诗语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也没有任何讥讽。她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然后便平静地转过身，迈着优雅而沉稳的步伐，朝着学生会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那背影，一如既往的挺拔、孤高。
林舟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羞愧与挫败的情绪。
他让她失望了。
而他身边的苏晓月，在看到夏诗语那波澜不惊的反应后，脸上的笑容，似乎也僵硬了一瞬。她似乎没想到，自己的“示威”，竟会被对方如此彻底地无视。
她挽着林舟的手，不自觉地，又收紧了几分。
藤蔓，正在警惕着另一株，或许更为强大的植物。
而他们脚下的这片名为“林舟”的土壤，已经变得越来越拥挤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