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教室的那一刻,林舟感觉自己像一个被精心打扮后、牵上舞台公开展示的战利品。
苏晓月挽着他手臂的力度,恰到好处——既彰显了不容置喙的亲密,又不至于显得过分失态。她脸上挂着的笑容,是那种混合了甜蜜、幸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占有欲的、完美的胜利者笑容。
教室里原本有些嘈杂的气氛,随着他们的进入,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几乎所有的目光,都或明或暗地聚焦在了他们紧密相连的身体上。那些目光里,有惊讶,有八卦,有羡慕,也有一些来自平日里对林舟抱有好感的女生们那略显复杂的、带着失落的眼神。
林舟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微微发烫。
他不是一个习惯成为焦点的人。而此刻,他却被迫站在了这场由苏晓月一手导演的、名为“我们和好了,并且关系更胜以往”的独幕剧的中央,扮演着那个幸福微笑的男主角。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微笑的面具之下,是一片何等麻木与疲惫的荒原。
“舟哥哥,你的领子有点乱了。”
回到座位后,苏晓月并没有立刻松开他,而是极其自然地伸出另一只手,体贴地帮他整理了一下校服衬衫的衣领。她的指尖轻柔地划过他的脖颈,带起一阵微弱的、却让他汗毛倒竖的战栗。
这是一个极其亲昵的动作。一个在过去十六年里,从未在公开场合发生过的动作。
它像一个无声的印章,清晰地、不可磨灭地,盖在了林舟的身上,向所有人宣告了他的归属权。
做完这一切,苏晓月才心满意足地松开手,坐回自己的位置。但她的椅子,却比往常更靠近林舟几分。那是一个微妙的、时刻可以发起“入侵”的距离。
早自习的铃声响起,班主任陈老师抱着一叠卷子走了进来。
林舟机械地拿出课本,目光却无法聚焦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上。他能感觉到,来自身旁的视线,几乎从未离开过他。
那视线里,不再有昨夜的破碎与不安,而是充满了监视的意味。她在看他有没有认真听讲,在看他有没有和周围的同学(尤其是女同学)有任何不必要的眼神交流,在看他……是否还在属于她的掌控之中。
他像一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一举一动,都在提线人的注视之下。
就连课间去上个厕所,苏晓月都会用那种天真无邪的语气问一句:“舟哥哥,你要去哪里呀?我陪你一起去吧?”
虽然最终会被他以“男女有别”为由拒绝,但那种无孔不入的“关心”,已经变成了一种让他喘不过气的监视。
藤蔓不仅将他重新缠绕,更是在他周围的空气里,都布满了它细小的、无处不在的感知触须。
上午的课程,就在这种甜腻而压抑的气氛中,一分一秒地捱了过去。
午休时间。
林舟刚准备拿出苏晓月早上硬塞给他的、那个装饰得无比可爱的爱心便当,一个清冷的声音就在教室门口响了起来。
“林舟同学,来学生会办公室一趟。”
是夏诗语。
她没有走进来,只是站在门口,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她的语气是纯粹的公事公办,听不出任何情绪。
林舟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了一下。
他身旁的苏晓月,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了几分。她警惕地看了一眼门口的夏诗语,然后转过头,拉住了林舟的衣角,用一种撒娇的、带着一丝哀求的语气说:“舟哥哥,可是便当都快凉了……我们先吃午饭,好不好?学生会的事情,下午再去不行吗?”
这是一种温柔的、以退为进的阻挠。
如果是在昨天之前,林舟或许会为了安抚她,而选择向夏诗语请求延迟。
但是现在……
他看着苏晓月那张写满了“不要去”的脸,又想起了早上在大厅里,夏诗语那个平静得近乎冷漠的眼神。那个眼神里,没有嘲讽,没有同情,只有一种“我明白了你的处境”的了然。
那份了然,此刻像是他溺水时,远处投来的一根若有若无的绳索。
他知道,他必须抓住它。
“会长找我,应该是为了学园祭的事情,不能耽搁。”林舟轻轻地,但却无比坚定地,将自己的衣角从苏晓月手中抽了出来,“你先吃吧,不用等我。”
说完,他不等苏晓月再做出反应,便站起身,快步朝着门口走去。
“舟哥哥!”
苏晓月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尖锐的呼喊从身后传来。
林舟的脚步没有停。
他第一次,在苏晓月明确的阻拦下,选择了走向夏诗语。
这并非又一次的反抗,而是一种……求生。
……
学生会办公室里,一如既往的安静而高效。
夏诗语正坐在她的会长办公桌后,审阅着一份文件。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她那张精致的侧脸,显得有些不真实。
听到林舟进来的脚步声,她抬起头,用眼神示意他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提早上在大厅里发生的那一幕,也没有问他为什么会这么晚才过来。她仿佛已经将那些属于个人领域的、混乱的情感纠葛,彻底摒除在了这间属于“规则”与“秩序”的房间之外。
这种纯粹的、公事公办的态度,让林舟那颗被监视了一上午的、几乎要窒息的心,得到了一丝宝贵的喘息。
在这里,他不是谁的“舟哥哥”,他只是学生会宣传部的林舟。
“这是这次学园祭,我们宣传部需要负责的所有宣传材料的清单和时间节点。”夏诗语将一份打印好的文件,推到了林舟面前。
林舟低头看去,那是一份详尽得令人发指的计划表。从前期的预热海报、校园网的专题报道,到当天的现场采访、活动VCR的制作,再到后期的成果汇总和对外宣传稿,每一个环节都被细分成了数个小任务,并且精确地标注了负责人和截止日期。
“大部分常规工作,我已经分配下去了。”夏诗语的声音平静地响起,“但是,有一个核心任务,我还没有确定最终人选。”
她用修长的手指,轻轻地点了点计划表上被红色马克笔圈出来的一项——【开幕式核心VCR:<时光剪影>主题阐述及脚本撰写】。
“这是整个学园祭的‘灵魂’,”夏诗语看着他,清冷的眼眸里,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它需要在三分钟内,用画面和旁白,精准地抓住‘时光’与‘剪影’这两个关键词,唤起全校师生的共鸣。它需要感性,但不能滥情;需要逻辑,但不能枯燥。它需要一个……既能理解文字的细腻,又能构建清晰逻辑的写作者。”
林舟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了几分。
他听懂了夏诗语的话中之话。
她不是在描述一个任务,她是在描述一个人。
“我看了你之前为社团招新写的几篇推文,”夏诗语继续说道,声音里听不出是褒是贬,“文笔不错,但过于沉溺在二次元的亚文化语境里,格局小了。”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
“但是,在那份看似随意的文字下面,我看到了一个清晰的、为了‘吸引目标人群’这个最终目的而服务的叙事逻辑。这证明,你的感性,是被理性所驾驭的。”
林舟抬起头,有些愕然地看着她。
他没想到,自己当初为了能多招几个同好、随便写着玩的几篇玩梗文章,竟然会被她剖析得如此透彻。
“林舟,”夏诗语第一次,用一种不带任何职位称谓的、平等的语气,叫了他的名字,“这个任务,我打算交给你。”
她将一支笔,放在了那份计划书上,推向他。
“我需要你在两天之内,给我一份完整的脚本大纲。这个任务很重,会占用你大量的课余时间,并且需要绝对的专注。你可能会没有时间去应付……其他的事情。”
她的目光,如同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开了他此刻的困境。
“它需要你动用你的大脑,而不是你的本能。需要你进行独立的、创造性的思考,而不是被动地、去回应别人的情绪。”
她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他内心深处那个被压抑、被捆绑、几乎要窒息的、属于“林舟”自己的灵魂。
她在用她的方式,向他发出邀请。
——从那片名为“日常”的、令人窒息的泥潭里,暂时地、将你的头脑抽离出来。
——来我的棋局里。在这里,评判你价值的,不是你有多顺从,而是你有多强大。
林舟看着桌上那份沉甸甸的计划书,和那支静静躺在上面的笔。
他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份工作,而是一份……救赎。
一份来自理性的、秩序的、逻辑的世界的救赎。
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伸出手,无比郑重地,拿起了那支笔。
“我接下了,会长。”他的声音,是这一整天以来,第一次带上了属于自己的、清晰而坚定的意志。
夏诗语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微不可察的、像是冰雪初融般的浅淡笑意。
“很好。”
女王的反击,从来不是当面的斥责,也不是背后的诋毁。
而是用一份无法拒绝的、只属于你的“认可”,在你那即将被藤蔓彻底吞噬的世界里,强行地、种下一颗名为“自我”的种子。
……
放学后,苏晓月毫不意外地,再次挽住了林舟的手臂。
但这一次,林舟没有再像上午那样,完全被动地被她拖着走。他的另一只手里,紧紧地攥着那份从学生会带出来的计划书。那份薄薄的几页纸,此刻却像是他的盾牌。
他的脑子里,也一直在思考着关于“时光剪串”的构思。是采用倒叙,还是插叙?旁白应该用谁的视角?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
这种纯粹的、智力上的挑战,让他的精神前所未有地集中,也让他暂时地、从那种被监视的压抑感中,获得了一丝解放。
苏晓月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心不在焉。
“舟哥哥,你在想什么呢?”她晃了晃他的手臂,不满地撅起了嘴。
“在想……学生会的工作。”林舟言简意赅地回答。
“又是学生会!又是夏诗语!”苏晓月的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嫉妒和烦躁,“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连跟我走在一起的时候,都在想她布置的那些破事!”
“这不是破事,这很重要。”林舟下意识地反驳了一句。
苏晓月猛地停下了脚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而林舟,也因为自己这句脱口而出的话,而愣在了原地。
两人就这么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不远处传了过来。
“那个……林舟……学长?”
林舟和苏晓月同时循声望去。
只见白芷正抱着一个大大的画板,站在几米外的一棵梧桐树下。她白皙的小脸上,满是紧张和犹豫,一双小鹿般的眼睛,不安地看着他们,又或者说,是看着被苏晓月紧紧挽住的林舟。
她的出现,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两人之间那种危险的对峙。
也让苏晓月的注意力,成功地从“夏诗语”,转移到了这个突然出现的、看起来毫无威胁,却又让她本能地感到不悦的“新敌人”身上。
白芷看着苏晓月那充满了审视和敌意的目光,害怕地缩了缩脖子,抱紧了怀中的画板,但却没有离开。她的目光,固执地、带着一丝飞蛾扑火般的微光,依旧落在林舟的身上。
在那画板的背面,不为人知的一侧,一张刚刚画好的速写,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画上的少年,正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一份文件,眉头微蹙,眼神里闪烁着思考的光芒。
那是她刚刚在美术社的窗边,看到的、属于他一个人的、不被任何人打扰的、闪闪发光的瞬间。
那是……只属于她的“神明”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