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的声音很轻,带着她惯有的、怯生生的颤音,但在林舟和苏晓月之间那片几近凝固的空气里,却像一根针,清晰地刺入了两人紧绷的神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了。
放学后喧嚣的街道,车流的鸣笛,远处同学的嬉笑声,都变成了模糊而遥远的背景音。林舟的世界,瞬间被压缩到了以他为中心,半径不出五米的、一个无比逼仄的舞台上。
舞台的一侧,是苏晓月。她挽着他手臂的手,因为他那句“这不是破事”而变得像铁钳般僵硬。她脸上的血色褪去,那双漂亮的杏眼里,正燃烧着被最亲近之人背叛的、不敢置信的怒火。此刻,这股怒火因为白芷的出现,迅速冷却、凝结,变成了一种更加危险的、淬了冰的审视。
舞台的另一侧,是白芷。她像一只受惊的林间小鹿,抱着那个比她半个身子还大的画板,站在梧桐树斑驳的树影下。她的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惶恐。但那份惶恐之下,却又藏着一簇微弱而固执的、飞蛾扑火般的光芒。那光芒越过了一切障碍,坚定不移地,只投射在林舟一个人的身上。
而他,林舟,就站在这两股截然不同、却同样偏执的气场的交汇点上,动弹不得。
“这位是……?”
苏晓月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出奇地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礼貌的、恰到-好处的微笑。但只有离她最近的林舟才能感觉到,她说出这三个字时,手臂上传来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那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警告。
她没有看林舟,而是将目光完全锁定在了白芷的身上。那是一种上位者对闯入自己领地的、弱小生物的打量。目光从白芷那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旧校服,扫到她那双因为紧张而绞在一起的手,最后,停留在了她那张清秀却充满不安的脸上。
这目光,不带一丝温度。
“我是……美术社高一的……白芷。”白芷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又将画板抱紧了几分,声音细若蚊蚋。
“哦,是学妹啊。”苏晓月脸上的笑容扩大了一点,显得更加甜美无害,“找我们家舟哥哥,有什么事吗?”
“我们家舟哥哥”这五个字,被她刻意加重了语气。
每一个字,都是一次主权的宣告。
每一个字,都是在白芷和林舟之间,划下的一道清晰的、不可逾越的界线。
林舟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他能清晰地看到,在听到这句话后,白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垮了下去,眼神里的那点微光,也瞬间黯淡了几分。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来缓和气氛,比如“这是我一个学妹”,或者“你别那么紧张”。但他知道,在苏晓月已经开启“战斗模式”的现在,他任何试图为白芷“开脱”的言语,都会被解读为一种“偏袒”,只会让状况变得更糟。
就在他犹豫的这短短几秒里,白芷却做出了一个出乎他意料的举动。
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从自己那宽大的校服口袋里,掏出了一罐东西,朝着林舟递了过来。
那是一罐冰镇的、还在冒着冷气的罐装黑咖啡。是他平日里熬夜或者犯困时,最喜欢在自动贩售机买的那一个牌子。
“学长……”白芷低着头,不敢看苏晓月的眼睛,只敢盯着自己的脚尖,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上次……上次的事情,一直没有……好好地谢谢你。这个……请你喝。”
她的手臂直直地伸着,手心里满是紧张的汗水,那罐冰冷的咖啡,此刻却像是她鼓起全部勇气才能献上的、最滚烫的祭品。
林舟看着那罐熟悉的咖啡,心里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
他没想到,白芷竟然还记着那件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的小事,甚至还细心地观察到了他喝咖啡的品牌偏好。这份细腻而笨拙的善意,在这片令人窒息的修罗场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珍贵。
他下意识地,就想伸出手去接。
然而,一只手比他更快。
苏晓月依旧挽着他的手臂,却用另一只手,轻柔但坚定地,挡在了那罐咖啡和他之间。
她微笑着,看向脸色愈发苍白的白芷,声音甜得像浸了蜜。
“呀,真是不好意思呢,白芷学妹。”
“我们家舟哥哥,肠胃不太好,最近医生嘱咐了,不能喝冰的东西呢。”
她的笑容无懈可击,她的理由听起来充满了关怀,无懈可击。
但那话语里隐藏的机锋,却像淬毒的刀子,精准地刺向了白芷最柔软的地方。
——你连他不能喝冰的都不知道,你凭什么来关心他?——他的身体,只有我最了解。——你的这份“心意”,于他而言,是负担,是伤害。
这是一场不见血的、极其残忍的围剿。
白芷那只拿着咖啡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她伸也不是,收也不是。那罐咖啡上凝结的冰冷水珠,顺着她的指缝滑落,滴落在地上,也滴在了她那颗摇摇欲坠的心上。
她的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红了。大颗大颗的泪珠,在里面打着转,却被她死死地忍住,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那种委屈、羞辱、绝望的情绪,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淹没。
林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看着白芷那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又感受着手臂上苏晓月那不容置喙的力道,一股压抑了许久的、混杂着愧疚与愤怒的情绪,猛地冲上了他的头脑。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不能再默许苏晓月用这种温柔的残忍,去伤害一个只是想表达谢意的、无辜的女孩。
如果连这点最基本的、属于“林舟”自己的判断和善良都要被剥夺,那他和一具任人摆布的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区别?
夏诗语那句“需要你进行独立的、创造性的思考,而不是被动地、去回应别人的情绪”,再次在他耳边响起。
电光火石之间,林舟做出了决定。
他用不大,但却异常坚定的力道,轻轻地,挣开了苏晓月的手臂。
苏晓月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趁着这短暂的空隙,林舟上前一步,从白芷那只因为震惊而微微颤抖的手中,接过了那罐冰冷的咖啡。
金属的罐身,冰得他指尖一麻。
“谢谢你,白芷同学。”
他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歉意与温柔。
“虽然现在喝的确有点凉,但是这份心意,我收到了。真的,非常感谢你。”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他没有喝,但他接了。
他肯定了她的心意,维护了她那份摇摇欲坠的、小小的尊严。
白芷猛地抬起头,那双盛满了泪水的眼睛里,充满了不敢置信。她看着林舟,看着他手中那罐自己送出的咖啡,那黯淡下去的光芒,在这一刻,仿佛被注入了全新的、更加炽热的燃料,重新熊熊燃烧起来。
她的神明……回应了她。
她的神明……在那个女人面前,选择了她。
“不……不用谢……”巨大的情绪冲击,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下意识地吐出这几个字。然后,她像是再也无法承受这过载的情感,猛地一鞠躬,抱着画板,转身,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像一只逃回森林深处的、心脏狂跳的小鹿。
空气,再次陷入了死寂。
但这一次,这片死寂,比刚才更加冰冷,也更加危险。
林舟握着那罐冰冷的咖啡,甚至不敢回头去看苏晓月的表情。他能感觉到,那道落在他后背上的视线,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混杂着暴风雨前宁静的、彻骨的寒意。
他知道,自己刚刚的行为,无异于当众打了她一个耳光。
他亲手撕毁了昨夜才签订的、那份屈辱的投降书。
不知过了多久,苏晓月的声音,才在他身后幽幽地响起。
“舟哥哥。”
那声音,没有了甜美,没有了撒娇,平静得像一潭结了冰的湖面。
“我们回家吧。”
她没有再上来挽他的手臂,只是自顾自地,朝前走去。
林舟握着那罐咖啡,默默地跟了上去。从这里到家的路,明明那么熟悉,此刻却像是走在一条通往断头台的路上。
一路无话。
两人之间的沉默,像一块巨大的、正在不断吸走空气的铅块,压得林舟几乎无法呼吸。
终于,到了公寓楼下。
站在各自家门口,苏晓月停下了脚步。她转过身,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林舟,也看着他手里那罐刺眼的咖啡。
她的脸上,没有了笑容,也没有了愤怒,只有一片让林舟感到无比陌生的、冰冷的平静。
“舟哥哥,”她轻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块里凿出来的,“你今天,让我觉得很失望。”
她没有哭,没有闹。
她只是用一种陈述事实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继续说道:“那个女孩子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为了她,让我难堪了。”
“我以为,经过昨天晚上,你应该明白的。”
她上前一步,离他极近。林舟甚至能闻到她身上那熟悉的、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舟哥哥,我不喜欢她。”她仰起头,那双漂亮的杏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林舟的眼睛,眼底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偏执与占有欲。
“所以,以后,不准你再和她有任何接触了。一句话,也不准说。”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用一种近乎于耳语的、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缓缓地、一字一顿地问道:
“——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