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鱼香肠那带着番茄酱的、甜腻的味道,在林舟的口腔中弥漫开来。
但这味道,却丝毫无法掩盖他心中那股排山倒海般的、苦涩的屈辱感。
他甚至不敢去看夏诗语的表情。
他能感觉到,对面那道清冷的、如同实质般的目光,正一动不动地聚焦在他的脸上,像一台精密的X光机,将他此刻所有的懦弱、狼狈与不堪,都看得一清二楚。
“好吃吗,舟哥哥?”苏晓月的声音,像恶魔的低语,甜美而又残忍。她收回筷子,脸上是胜利者独有的、那种心满意足的灿烂笑容。
林舟没有回答。他只是麻木地、机械地咀嚼着,仿佛吞咽下去的不是食物,而是他自己那点可怜的、早已碎成粉末的尊严。
“真是的,舟哥哥你怎么不说话呀,”苏-晓月丝毫不在意他的沉默,自顾自地将整盒便当都推到了他的面前,用一种近乎命令的、却又被“关怀”包裹得天衣无缝的语气说道,“快点吃完哦,凉了就不好吃了。这可是我今天早上特意为你做的呢。”
她刻意加重了“今天早上”和“特意为你”这两个词组。
每一个字,都是在向夏诗语,这个房间的“主人”,进行一次不动声色的主权宣示。
——你看,他的早晨,属于我。——他的胃,也属于我。——你们之间这些所谓的“工作”、“思想”,不过是我允许下的、短暂的消遣罢了。
夏诗语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姿态优雅得如同一只天鹅。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湖水,看不出任何波澜。
但林舟知道,这平静的湖面下,必然暗流汹涌。
他甚至觉得,比起苏晓月这种张扬的、毫不掩饰的侵略,夏诗语此刻这种极度克制的、审视般的沉默,更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压力。
他被夹在了两个极端之间。
一个是密不透风的、炽热的情感熔岩。一个是锋利如刀的、冰冷的理性冰川。
而他,就是那个即将被撕裂、被碾碎的中心点。
“夏会长,您不介意吧?”苏晓月终于将她的“表演”目标,转向了夏诗语。她歪着头,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语气是那么的诚恳,“舟哥哥他胃不好,不按时吃饭的话,下午上课会没精神的。学生会的工作虽然重要,但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嘛。”
这段话,说得滴水不漏,充满了“善解人意”的体贴。
但其中的潜台词,却恶毒得如同淬了毒的匕首。
她将夏诗语摆在了“不顾及林舟身体”、“压榨学生会成员”的对立面上,将自己塑造成了唯一关心林舟、爱护林舟的形象。她用最柔软的话语,对夏诗语发起了一次最猛烈的道德攻击。
夏诗语终于有了动作。
她缓缓地,将那份被饭盒压住的脚本大纲,从饭盒底下,轻轻地抽了出来。
这个动作,缓慢而坚定。像是在从一片污秽中,拯救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她将稿纸理了理平整,仿佛上面沾染了什么看不见的、让她不悦的尘埃。然后,她才抬起眼睑,目光第一次,真正地、正面地,落在了苏晓月的脸上。
“苏同学说得对,”她的声音,清冷如故,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身体确实很重要。”
她顿了顿,目光从苏晓月脸上移开,落在了那个印着“舟❤️”字样的便当上。
“这份便当,做得很精致,看得出来,你花了很多心思。”她的语气像是在评价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美术作品,“营养搭配也很均衡。林舟,既然是苏同学的心意,你就吃完吧。”
她的这番话,让林舟和苏晓月都同时愣住了。
林舟没想到她会如此轻易地“认输”,甚至还反过来“命令”自己吃完。
而苏晓月,她那甜美的笑容里,也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困惑的凝滞。她就像一个蓄满了力气、准备打出一记重拳的拳击手,却发现对方非但没有格挡,反而主动地、将脸凑了上来。这种感觉,让她有一种力量打在棉花上的、无处着力的错愕感。
“不过,”夏诗语的声音,紧接着响了起来,那清冷的声线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锋利的、如同手术刀般的锐利,“学生会办公室,是处理公务的地方。下次如果有什么私事,我希望苏同学能在午休时间结束后再过来处理。毕竟,为了准备一份便当而耽误了午休,甚至可能影响到下午的课程,这种‘关心’,我想,不管是对于你,还是对于林舟同学,都有些得不偿失。”
话音落下,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了。
夏诗语的反击,终于来了。
她没有陷入苏晓月预设的、关于“爱”与“关心”的情感泥沼。她从头到尾,都站在“学生会长”这个至高的、不容置喙的身份上,进行了一次降维打击。
她先是肯定了便当,将苏晓月的“心意”捧到了一个高度,让她无法反驳。然后,她话锋一转,直接将苏晓月的行为,定义为了“私事”,并且是“影响了公务”、“耽误了学习”的、不合规矩的“私事”。
她甚至还“体贴”地,指出了这种行为对苏晓月自己也是“得不偿失”。
短短几句话,她就将苏晓月那饱含爱意的“送餐”行为,彻底解构成了一件“不懂事”、“不专业”、“不顾全大局”的学生违纪行为。
她甚至都没有看林舟一眼,但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在将林舟,从“苏晓月的舟哥哥”这个私人身份,重新拉回到“学生会的林舟同学”这个公共身份上来。
苏晓月脸上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了。
那抹甜美的弧度,一点一点地,僵硬在了她的嘴角。她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被冒犯的、冰冷的敌意。
“夏会长说的是,”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是我考虑不周了。”
“没关系,”夏诗语的语气,又恢复了那种淡漠的、公事公办的口吻,“知错能改就好。毕竟,镜一高的学生,都应该是懂得遵守规则的优秀学生,不是吗?”
“遵守规则”。
这四个字,像四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苏晓月的脸上。
苏晓月再也待不下去了。
她猛地站起身,脸上重新堆起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那……夏会长,舟哥哥,你们继续忙,我就不打扰了。”
说完,她甚至没有等林舟的回应,就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了学生会办公室。那背影,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仓皇逃窜般的狼狈。
门,在她身后轻轻关上。
办公室里,再次恢复了那令人窒息的、死一般的寂静。
桌上那盒精美的、充满了“爱意”的便当,还散发着温热的香气,但此刻,它却像一个充满了讽刺意味的战利品,安静地躺在那里。
林舟低着头,双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的肉里。
他没有感觉到丝毫的解脱。
他只感觉到了更深层次的、无处可逃的绝望。
刚才那场交锋,他从头到尾,都像一个没有思想、没有灵魂的道具。
苏晓月用他来宣示主权。夏诗语用他来维护规则。
她们在他的头顶上,进行了一场精彩绝伦的、没有硝烟的战争。而他,就是那片被双方反复争夺、肆意践踏的、名为“林舟”的领土。
“她赢了短兵相接的炫耀,而你赢了整场战役的定义权。”林舟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低声说。
夏诗语抬起眼,看向他。
“这不是战争,”她的声音很平静,“这只是在陈述事实,和重申规则。”
“是吗……”林舟苦笑了一下,他抬起头,第一次,用一种混合着疲惫、自嘲和一丝祈求的复杂目光,直视着夏诗语那双清澈的眼睛,“那在你看来,我算什么?一个不懂得拒绝的、被情绪左右的……‘不合格’的成员?”
他以为,自己会从夏诗语的眼中,看到失望,或者轻蔑。
然而,他没有。
夏诗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清冷的眼眸里,倒映着他此刻狼狈不堪的样子。过了很久,她才缓缓地开口。
“你不是不合格,”她说,“你只是……被驯化了。”
这个词,比任何尖锐的批评,都更深地刺痛了林舟的心。
“一个长期生活在非理性环境中的人,会为了避免惩罚和获得獎勵,而逐渐放弃独立的思考,转而学习如何更好地去迎合驯养者的情绪。这是一种……求生本能。”夏诗语的语气,不像是在责备,更像一个冷静的心理医生,在分析一份棘手的病例报告。
“她今天所有的行为,都是一次公开的‘服从性测试’,”夏诗语的目光,落在了那盒便当上,“她要向你,也向我,展示她对你的绝对控制权。而你……通过吃下那口香肠,让她成功地,验证了这个结果。”
林舟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因为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
“林舟,”夏诗语忽然叫了他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我之前说过,这个脚本,需要你进行独立的、创造性的思考。但是,一个被‘驯化’的大脑,是无法进行真正的创造的。因为它的第一反应,永远是‘TA会喜欢吗’,而不是‘它应该是怎样的’。”
她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将那份脚本大纲,重新放在了他的面前。
“现在,你告诉我,”她的目光,带着一种不容逃避的穿透力,直直地射入他的眼底,“你还想,继续完成它吗?”
这不仅仅是在问一个关于脚本的问题。
这是在问他,是否还想夺回,自己那颗被“驯化”了的、属于“林舟”自己的大脑。
这是夏诗语给予他的,一次选择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