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晚风带着一丝暑气，路边摊的灯泡周围绕着几只飞蛾，在油腻的地面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刘秀果然已经在了，就坐在他那辆三轮车改装的小吃摊旁边。一张矮矮的小方桌上，摆得满满当当：铁丝网上滋滋作响的烤生蚝，蒜蓉和辣椒的香气混在一起；
肥瘦相间的五花肉被烤得边缘焦脆，油花直冒；
几块饵块烤得鼓起了泡，软软糯糯的；
最扎眼的，是盘子里那点金黄色的鸡枞菌，这东西可是时令鲜货，价钱不菲。
刘秀正不慌不忙地翻动着烤架上的食物，听见脚步声，头也没抬，用夹子指了指旁边那把红色的塑料椅子。
“来了？自己坐。酒给你倒上了。”他手边的小桌上，放着两杯透明的散装白酒。
陈九没说话，走过去，拉开那把吱呀作响的红色塑料椅子，坐了下来。椅子有点矮，他两条长腿有些憋屈地蜷着。
他看了一眼那盘鸡枞菌，又看向刘秀。
刘秀这才抬起眼皮，嘿嘿一笑，脸上的横肉都挤在了一起：“瞅啥？老子今天高兴，进货的时候碰上了，便宜！尝尝，鲜掉你的眉毛！”
他说得轻松，但陈九知道，这玩意儿再“便宜”也便宜不到哪儿去。他没道谢，有些话不需要说出口。
他只是拿起面前那杯酒，仰头喝了一小口。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却带来一种踏实的暖意。
“吃啊，愣着干啥！”刘秀把几串烤得恰到好处的五花肉放到陈九面前的盘子里，肥肉部分烤得透明，咬下去必定是焦香爆油。
陈九拿起一串，吹了吹气，咬了一口。确实很香。
灯光昏暗，蚊虫飞舞，路边车来车往。两个男人就这么坐在矮桌旁，就着几十块钱的白酒和一堆烟火气十足的烧烤，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气、肉价，还有刘秀家那个不省心的儿子。
夜色渐深，路边摊的客人早已散尽，只剩下满地狼藉的竹签和空瓶。晚风带了凉意，吹得灯泡轻轻摇晃。
刘秀已经喝得满面红光，眼神有些发直，他拿起酒瓶，想把最后一点底子倒进陈九的杯子，却发现对方杯子里还有大半。他讪讪地放下瓶子，用力抹了把脸，像是要甩开醉意。
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抬起头，目光不像平时那样浑浊，反而在酒精的浸润下，透出一种罕见的清醒和沉重。他盯着桌上油腻的纹路，声音有些发闷：
“老陈……”
陈九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看向他。
刘秀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抬起头，眼神直直地看向陈九：“你今年还没去青山市那边吧？就是……龙坠海岸那个方向。”
“龙坠海岸”四个字，让陈九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他没回答去还是没去，只是静静地看着刘秀，等他的下文。
刘秀见他不答话，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带着一种笨拙的、属于父亲的恳求：“我儿子……就是那个不成器的小子，在那边跑船，四年没着家了。”
他顿了顿，从油腻的围裙口袋里，摸索出一个被攥得有些发皱的信封，信封口没有封，边缘沾着点油渍。他小心翼翼地将信封放在桌上，用粗壮的手指往陈九那边推了推。
“嗨，也没啥大事……”刘秀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酒后的沙哑和不易察觉的哽咽，“就是……你要是顺路，到了那边，帮我……把这信捎给他。告诉他……”
他停顿了很久，才像是用尽力气般吐出后半句：
“……告诉他，家里都好，肉铺也好。他要是混不下去了，就回来。他老子……还抡得动刀，养得起他。”
说完这句，刘秀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猛地拿起酒杯，把里面剩的那点酒一口灌了下去，然后重重地把杯子磕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响。他低下头，不再看陈九。
路灯的光晕下，这个平日里爽朗豪迈的屠夫，肩膀微微塌着，显得有些苍老。
陈九的目光从刘秀花白的鬓角，移到桌上那封沉甸甸的家书，再想到怀里那封来自安的、画着滑稽地图的邀请函。
这趟原本只为赴老友一醉的行程，忽然间，又多了一份重量，他没有多问一句，没有安慰，也没有任何保证。只是用那只看似普通、却曾握住传说长剑的手，平静地拿起了桌上那封发皱的信封。
他仔细地对折了一下，然后掀开自己外套的内衬，将信封稳妥地放进了内侧的口袋，轻轻拍了拍。动作自然得像收起一张零钱。
“嗯。”
就这一个字，没有多余的言语。
刘秀愣住了，他准备好的那些关于儿子如何不孝、自己如何不易的倾诉，全都堵在了喉咙里。他张了张嘴，看着陈九已经站起身，并顺手拿起了他放在脚边的那个装零钱的铁盒子。
“走了，收摊。”陈九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他动手开始帮刘秀收拾起狼藉的桌椅碗筷。
刘秀呆呆地看着陈九利索地把塑料椅摞起来，把烤架搬上车，动作熟练得不像个生手。他眼眶有些发热，赶紧用力揉了揉，嘟囔着：“妈的，酒上头了……”
东西收拾停当，陈九锁好三轮车，然后转过身，不由分说地架起刘秀一条胳膊，把他搀了起来。
“我……我没醉！自己能走！”刘秀还想挣扎。
陈九没理会，只是稳稳地扶着他，朝着不远处那栋老居民楼走去。夜晚的路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高大沉稳，一个脚步虚浮。
走到单元门口，陈九从刘秀兜里摸出钥匙，打开门，把他扶上楼，安顿在吱呀作响的旧沙发上，又给他倒了杯温水放在手边。
做完这一切，陈九站在门口，看了一眼已经打起鼾的刘秀。
“信我会带到的，好好休息一会吧，年纪也不小了。”
他轻声说，像是承诺，又像是自语。然后轻轻带上了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