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青山市的地铁上。
地铁在隧道中穿行，车厢有节奏地轻微摇晃，窗外的黑暗被拉成断续的光带。
陈九靠在门边，指尖还残留着刚才送信时沾上的老旧信箱的铁锈味。他闭目养神，三百年的岁月让这种现代交通工具的喧嚣也变得如同遥远的背景音。
突然，一股刻意收敛却依旧迅疾的力量撞上他的肩膀。
陈九眼皮都没抬，身体只是微不可察地一晃，撞来的力道便被消弭于无形。那人似乎愣了一下，随即一样东西被飞快地塞进了陈九外套的侧袋。整个过程不到一秒，周围的人甚至没察觉到这次短暂的接触。
陈九缓缓睁开眼，只看到一个穿着黑色连帽衫的背影迅速消失在车厢连接处，地铁门正好关闭。他神色平静，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
信纸是普通的打印纸，上面的字却是用古朴的花体字手写而成：
“陈九老师：
暌违日久，未敢或忘昔日稻田授艺之恩。今偶知老师仙踪暂驻青山，冒昧相邀。现代冒险者工会顶楼静候，盼能一晤，畅谈未来。
学生 托尔 敬上”
“托尔……”陈九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指尖在落款处轻轻摩挲。地铁到站的提示音响起，他随着人流走下车站，方向却不再是回家的路。
冒险者工会大厦坐落在市中心，玻璃幕墙在夕阳下反射着耀眼的光。内部装修极具未来感，与陈九记忆中酒气熏天、吵吵嚷嚷的旧式工会大相径庭。
他径直走向直达顶楼的专用电梯，门口穿着制服、气息沉稳的守卫刚想阻拦，目光触及陈九平静无波的眼神时，竟不由自主地让开了路，并为他按下了电梯按钮。
顶楼极其安静，与下方的喧嚣隔绝。电梯门打开，是一个宽敞的空中花园。一个穿着剪裁合体西装、身材高大的男人正背对着他，眺望着城市的风景。
他转过身，金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周身散发着久居上位的强大气场，但看到陈九的瞬间，那气场便化为了难以抑制的激动。
“老师！”他快步上前，想要行礼，却又意识到场合不对，动作显得有些局促。
陈九微微点头，目光落在对方那双骨节分明、虎口带着厚茧的手上——这是常年用剑的手。“托尔，好久不见。”
落座后，侍者悄无声息地送上茶点又退下。托尔深吸一口气，才开口道：“没想到真的能再见到您。我通过工会的情报网络，偶然发现青山市近期的某些异常能量波动，很像您的手笔，才贸然试探。”
陈九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追忆。“我也没想到，当年那个在稻田里，抱着我裤腿不肯撒手、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的小家伙，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托尔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窘迫，他望向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声音低沉下去：“因为那天，老师您斩开的不只是一只巨人，也斩开了我眼前的一片混沌。”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陈九的思绪飘回了三百年前，一片金灿灿的、望不到边的稻田。
那时他刚结束一场漫长的追杀，身心俱疲，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走走。夕阳把稻穗染成更浓重的金色，风里带着谷物和泥土的香气。然后，他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和孩童惊恐的哭喊。
一个浑身覆盖着岩石般皮肤、身高超过三米的土巨人，正疯狂地践踏着稻田，追逐着一个跌跌撞撞的小小身影。那是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男孩，金色的头发在夕阳下耀眼得过分，脸上满是污泥和泪痕，脚上的草鞋早已跑丢。
陈九本不欲多事，屠龙之后，他对这些“小麻烦”早已提不起兴趣。但就在那巨人抬起巨大的脚掌，即将踩碎那孩子时，男孩回头望来的眼神，那种纯粹的绝望和求生欲，像一根细针，刺了他一下。
“唉。”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甚至没有拔剑。只是并指如剑，随意地朝着巨人的方向，凌空一划。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银色丝线闪过空气。那不可一世的土巨人动作猛然僵住，从额头到胯下，出现了一道笔直的光滑切痕。下一刻，庞大的身躯悄无声息地裂成两半，轰然倒塌，化作一堆普通的泥土块。
男孩瘫坐在田埂上，张大嘴巴，忘了哭泣。他看看那堆泥土，又看看远处那个穿着普通麻衣、仿佛只是路过的大哥哥。
陈九转身欲走。
“等……等一下！”男孩猛地爬起来，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湿软的泥地让他摔了好几跤，但他立刻又爬起来，最终成功抱住了陈九的腿，用尽全身力气。
“放开。”陈九的声音没什么温度。他讨厌麻烦，更讨厌黏人的小东西。
“教我！求求您！教我刚才那个！”男孩仰着脸，湛蓝的眼睛里燃烧着炽热的火焰，之前的恐惧被一种巨大的渴望取代，“我叫托尔！我要变得和您一样强！我再也不要被欺负，我要保护村子！”
陈九试图甩开他，但这孩子抱得死紧，鼻涕眼泪都蹭在了他的裤子上。“我没空教小孩。”
“我不是小孩！我可以帮您干活！洗衣服！做饭！我什么都能学！”托尔倔强地喊着。
或许是那眼神中的执拗似曾相识，或许是漫长的孤独也需要一点声音来打破，陈九最终没有真正用力甩开他。他在那个小村庄停留了三个月。
三个月里，托尔成了他的小尾巴。他教他最基础的握剑、挥剑，告诉他如何感受气流，如何控制力量。孩子的手很小，连木剑都握不稳，但每一次挥剑都无比认真，汗水浸透了那头金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托尔天赋不错，更重要的是，有一股不要命的狠劲。陈九离开那天，孩子没有哭闹，只是红着眼睛，对着他的背影大喊：“老师！我一定会成为最强的冒险者！我一定会再找到您的！”
陈九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
“……后来，我加入了工会，一步步往上走。”托尔的声音将陈九从回忆中拉回，“我一直在打听您的消息，但您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直到最近……”
陈九看着眼前这个成熟稳重的工会高层，很难将他与记忆中那个泥猴般的小家伙完全重叠。“你找我，不只是为了叙旧吧。”
托尔正色道：“老师明鉴。如今世界看似平静，但暗流涌动。一些古老的邪恶似乎在复苏，工会内部也……并不太平。我需要您的力量和智慧。而且，”他顿了顿，眼中带着真诚的恳切，“您难道就真的甘心，永远过着这样的普通生活吗？”
陈九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座钢铁森林。车水马龙，霓虹闪烁，这是一个与他屠龙时代截然不同的世界。
“托尔，”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斩巨人的剑，可以用来保护，也可以用来毁灭。我教你的，是让你看清自己的路，不是让你替我选择战场。”
他转过身，目光深邃：“至于我的生活……普通，没什么不好。”
就在这时，陈九放在口袋里的手机轻微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看了一眼，是家里那个小精灵发来的讯息，附带一张小蓝变成一滩果冻状窝在沙发上的照片，文字是：“陈九陈九，小蓝偷吃光了冰箱里的布丁！你快回来主持公道！(｀へ′)”
陈九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抹细微的弧度，让他整个人的气息都变得柔和起来。
他收起手机，对托尔说：“家里的小家伙们闹翻天了。未来的事，未来再说。”
说完，他不再多言，径直走向电梯。托尔站起身，看着老师离去的背影，依旧挺拔，却似乎比三百年前多了些他看不懂的东西。那背影消失在电梯门后，托尔站在原地，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老师还是那个老师。对认可的人，如春风；对敌人，如寒冬。而他邀请老师重回波澜的中心，这个决定，不知究竟是对是错。
电梯下行，陈九看着跳动的数字，眼神恢复了一贯的平静。退休生活固然惬意，但麻烦，似乎总是会自己找上门来。不过这一次，他身边多了两个吵吵闹闹的小家伙，或许……会有点不一样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