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离开后，那缕甜腻的花香仿佛有了生命，缠绕在客厅的每一个角落，执拗地提醒着沈念方才发生的一切。她打开所有窗户，初秋微凉的风灌进来，驱散着那不请自来的气息，却吹不散心底那团逐渐凝固的滞涩。
她走到沙发边，目光落在苏晓刚才躺卧的位置。柔软的皮质沙发上，还隐约残留着一个人形的微凹，以及几根不属于这个家的、极细的黑色发丝，缠绕在蕾丝裙摆可能勾过的缝隙里。沈念伸出手，指尖用力拂过那片区域，直到触感恢复平整光滑，仿佛那样就能一并抹去某种无形的印记。
手机在餐桌上震动起来，打破了室内的沉寂。是她的闺蜜，林薇。
“念念，干嘛呢？陈大策划师又去为他的二次元伟业奋斗了？”林薇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充满活力。
沈念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已然空荡的车位，语气试图轻松，却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嗯，一早就走了。苏晓的道具出了问题，来家里紧急抢救了一下。”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林薇的声音敏锐地拔高：“苏晓？那个蕾丝裙？她又去你家了？！还一大清早？”
“说是权杖摔断了，情况紧急。”沈念下意识地为陈默，或者说，为那种令人不适的局面寻找着合理的解释。
“呵，”林薇冷笑一声，“‘情况紧急’到必须登堂入室，穿着室外鞋踩你的地板，躺你的沙发？念念，这女人段位不低，你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陈默呢？他就让她这么进来了？”
“他……在修道具。”沈念省略了苏晓勾衣角和自己那种被排除在外的微妙感受。
“修道具可以，别修到最后，把别人的女朋友修成自己的了。”林薇说话一向一针见血，“不是我挑拨，你们家陈默哪儿都好，就是对那个苏晓太没界限感！Cosplay搭档？我看她是想Cos你这个正牌老婆！”
沈念的心被这话刺了一下，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薇薇，别这么说……默子他，有分寸的。”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
“有分寸？有分寸就不会让别的女人动不动就进出你们家！有分寸就不会让她用那种‘我们才是一个世界’的眼神看你老公！”林薇越说越气，“念念，你就是太懂事了，太给他空间了！有时候，该宣示主权的时候，就不能客气！”
挂了电话，林薇的话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宣示主权？她该如何宣示？像个泼妇一样对苏晓下逐客令？还是强硬地要求陈默断绝和苏晓的合作？那只会显得她无理取闹，不通情达理，将陈默推得更远。
她热爱自己的工作，是一名颇受好评的室内设计师，拥有独立的经济能力和社交圈。她一直以为，自己和陈默是彼此独立又相互依存的现代伴侣模式。她给予他足够的信任和空间去追求爱好，他也一直扮演着体贴丈夫的角色。可苏晓的出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扩散，搅乱了她原本清晰的认知。
整个白天，沈念都有些心神不宁。她强迫自己专注于一份新的设计图纸，线条勾勒到一半，笔尖却不由自主地停顿，眼前浮现的是苏晓那身精致的蕾丝裙，和她勾住陈默衣角时，指尖那抹刺眼的嫣红。
下午四点，门锁传来“滴滴”的电子音。沈念从书房探出身，有些意外。这个时间，陈默应该还在漫展现场忙得不可开交。
进门的是陈默，脸上带着高强度工作后的疲惫，但眼神里还残存着兴奋的光。他身后，果然跟着那道熟悉的身影——苏晓。
她换下了早上的洛丽塔裙，穿着一身更方便行动的卫衣和牛仔裤，但脸上还带着未完全卸干净的舞台妆，眼尾亮片闪烁，平添几分魅惑。
“老婆，我们回来了！”陈默一边换鞋，一边扬声喊道，语气带着完成任务后的放松，“活动超级成功！你是没看到现场那个气氛……”
苏晓跟在后面，极其自然地弯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明显是客人用的拖鞋换上，动作流畅得像是在自己家。然后，她径直走向客厅，像一株被抽走了骨头的藤蔓，软软地倒进了那张三人沙发的主位，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啊——累死我了！还是默哥你家沙发舒服！”
沈念站在书房门口，看着苏晓再次以主人的姿态占据了她平时最喜欢窝着看书的位置，那股刚刚被压下去的不适感，再次汹涌而来。
陈默似乎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他走到沈念身边，习惯性地想揽她的腰，却被沈念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他愣了一下，随即又扬起笑容，从随身的双肩包里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
“老婆，你看！这是今天活动限量发行的《星域幻想》纪念手办，我和晓晓好不容易才抢到两份！送你一个！”
那是一个造型华丽的游戏男性角色手办，工艺精湛，确实是粉丝会趋之若鹜的收藏品。若是平时，沈念会为他的惦记而开心。但此刻，看着那个手办，听着他口中自然吐出的“我和晓晓”，她只觉得胸口发闷。
“谢谢。”她接过盒子，声音平淡，没有太多喜悦。
苏晓在沙发上支起脑袋，笑眯眯地补充：“是呀嫂子，这个现在可难买了！默哥为了抢这个，差点跟人打起来呢！”她语气亲昵，仿佛在分享一段独属于她和陈默的、惊险又有趣的经历。
陈默哈哈一笑，走到沙发边，很自然地坐在了苏晓旁边的位置，而不是走向沈念。“哪儿有那么夸张，就是挤了点。”他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了电视，随口问道，“晓晓，晚上想吃什么？忙了一天，饿扁了。”
这一幕，无比自然地发生着。丈夫，和另一个女人，坐在她家的沙发上，讨论着晚餐吃什么。而她，这个法律意义上的女主人，却像个旁观者，僵立在几步之外。
沈念深吸一口气，指甲悄悄掐进了掌心。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你们想吃什么？我来做，或者点外卖？”
苏晓立刻举起手，像个抢答的小学生：“我想吃默哥做的红烧肉！上次吃过一次就一直念念不忘！比外面饭店做的还好吃！”她侧过头，用一种崇拜又带着点撒娇的眼神看着陈默，“默哥，好不好嘛？慰劳一下今天这么辛苦的我们？”
陈默被她的样子逗笑，脸上带着一种被认可的满足感，他转头看向沈念，语气是商量的，但眼神里已经有了决定：“老婆，你看……晓晓今天确实出了大力，要不……我露一手？”
沈念看着他们。陈默脸上是毫无阴霾的笑容，苏晓眼中是得逞的俏皮。他们形成了一个无形的、紧密的圈子，将她隔绝在外。
她还能说什么？
“……好。”一个字，几乎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她转身走向厨房，背影挺直，却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孤寂，“我去准备食材。”
厨房成了沈念暂时的避难所。
她打开冰箱，拿出五花肉和需要的配料，动作机械。水流声哗哗作响，掩盖了客厅里隐约传来的谈笑声。她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也许是今天活动的趣事，也许是圈内的人才懂的梗，那些都是她无法参与，也从未真正感兴趣的话题。
她曾经觉得，爱一个人，就要尊重他的全部，包括他的爱好和朋友圈。所以她从不干涉陈默玩Cosplay，甚至在他资金紧张时，主动拿出积蓄支持他购置昂贵的服装和道具。她以为这种包容和理解是婚姻的基石。
可现在，她开始怀疑。她的包容，是否成了别人得寸进尺的阶梯？她的理解，是否被当成了理所当然的退让？
“嫂子，需要我帮忙吗？”苏晓的声音突然在厨房门口响起。
沈念关掉水龙头，转过身。苏晓倚在门框上，姿态闲适，并没有真要动手的意思。她目光在厨房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沈念脸上，笑着说：“默哥做的红烧肉可是一绝，秘方都不肯告诉我呢。嫂子你真幸福，天天都能吃到。”
这话听起来是羡慕，但沈念却听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挑衅。仿佛在说，看，我虽然吃不到，但我能让他为我下厨。
“他也就偶尔做做。”沈念淡淡回应，继续处理手中的食材。
苏晓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她往前走了两步，靠在流理台边，看着沈念的动作，状似无意地提起：“说起来，今天在后台，好多人都把我和默哥当成真情侣了呢！还说我们气场特别合，连游戏官方的人都开玩笑，问我们是不是真的在一起了。”
沈念切姜片的手一顿，刀锋在砧板上发出轻微的一声“笃”。
苏晓仿佛没有察觉，继续用那种带着点小得意又有点害羞的语气说：“不过默哥当时就澄清了，说‘别乱说，我老婆会吃醋的’。哈哈，嫂子，你看默哥多在乎你。”
她每多说一句，沈念的心就沉下去一分。这种“澄清”，与其说是维护，不如说是一种变相的炫耀——看，我们亲密到足以让别人误会，而我一句话就能让他急忙撇清。
沈念放下刀，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苏晓：“所以呢？”
苏晓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直接，愣了一下，随即笑容更加甜美：“没有所以呀，就是觉得挺好玩的。嫂子你别误会，我们真的只是工作伙伴，在台上扮演角色而已，下了台就各回各家了。”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毕竟，二次元和三次元，我们还是分得很清的。”
这时，陈默大概是听到厨房的动静，也走了过来：“聊什么呢？这么热闹。”他很自然地站到两个女人中间，手臂习惯性地想搭上沈念的肩膀。
沈念再次避开了。
陈默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带上一丝疑惑和不易察觉的烦躁：“念念，你怎么了？”
苏晓立刻接口，语气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解围意味：“哎呀，默哥，肯定是我在这里打扰到嫂子了。我还是先回去吧，不打扰你们二人世界了。”她说着，作势要走。
“哎，别啊！”陈默下意识拦住她，眉头微蹙看向沈念，“晓晓忙了一天，饭都没吃一口就让人走，这像什么话？念念，你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啊。”
我不是这么小气的人。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割在沈念的心上。看，他轻而易举地就给她的情绪定了性——是她小气，是她不懂事。
她看着陈默，看着他那张熟悉又此刻显得有些陌生的脸，看着他眼神里那抹对苏晓的维护和对她的不解。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委屈瞬间淹没了她。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想告诉他她很不舒服，告诉他苏晓的言行让她感到被侵犯。可话到嘴边，看着陈默那“你能别闹了吗”的眼神，看着苏晓在一旁那看似无辜实则胜利在望的表情，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说出来，只会坐实她“小气”、“胡思乱想”的罪名。
沈念最终低下头，重新拿起刀，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没什么。你们去休息吧，饭好了叫你们。”
陈默看着她沉默的侧影，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被苏晓一句“默哥，我来帮你打下手吧”给拉回了客厅。
厨房里，再次只剩下沈念一个人。刀刃落在砧板上，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一声声，敲打在她逐渐冰凉的心上。
红烧肉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那是她曾经很喜欢的，属于“家”的味道。但此刻，这香气却让她感到一阵反胃。
晚餐桌上，气氛诡异。
陈默似乎为了活跃气氛，不停地讲着漫展上的趣事，苏晓配合地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时不时补充细节，两人聊得热火朝天。
沈念沉默地吃着饭，碗里的红烧肉色泽诱人，她却味同嚼蜡。
“嫂子，你怎么不吃肉呀？默哥特意为你做的呢。”苏晓“好心”地提醒。
陈默也看向她：“是啊念念，你不是最爱吃这个吗？今天怎么没动几筷子？不舒服？”
沈念抬起眼，目光扫过陈默关切（或许只是习惯性）的脸，又掠过苏晓那双看似清澈实则带着探究的眼睛。
“没有，”她放下筷子，挤出一个微笑，“可能是下午吃了点零食，不太饿。你们慢慢吃，我有点累，先回房休息一下。”
她起身，离开了这个让她窒息的餐桌。
身后，传来苏晓压低的声音：“默哥，嫂子是不是生我气了？都怪我，不该来的……”
接着是陈默安抚的语调：“别瞎想，不关你的事。她可能就是累了……”
房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声音，也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沈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客厅里的谈笑声变得模糊，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环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埋了进去。
窗外，夜色渐浓，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映照着她独自一人的、冰冷的房间。
信任一旦产生了裂缝，哪怕细微如发丝，也会在每一次看似不经意的撞击下，悄然蔓延。
而今晚，这条裂缝，似乎又加深了几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