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免提里,苏晓那句“我去你家找你?或者……你来我这边?”像两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凝滞的空气中激起无形的涟漪。餐桌对面,沈念握着勺子的指节微微泛白,但她依旧维持着进食的动作,连咀嚼的频率都没有改变分毫,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牛奶麦片世界里,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
陈默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手心里的湿腻感更重了。他能感觉到沈念那边散发出的、冰冷的压力,即使她一言不发。这种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让他心慌。
“默哥?你还在听吗?”苏晓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困惑和催促,“信号不好吗?”
“啊,在听。”陈默猛地回神,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平时的镇定,“那个……场地的事,我知道了。我……我等下帮你联系一下其他朋友问问,看有没有合适的备选。”
他避开了“见面商量”的选项。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苏晓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清脆,却微妙地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探究:“这样啊……那好吧。默哥,那你可要快点哦,时间真的很紧。”她顿了顿,仿佛不经意般问道,“你那边……是不是不太方便说话呀?”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陈默试图维持的平静表象。他的脸颊有些发烫,下意识地瞥了沈念一眼,她还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这让他莫名生出一股恼意,既是对沈念的冷漠,也是对自己此刻的狼狈。
“没有不方便!”他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急促,“就是……在吃早餐。你先别急,我找到场地马上通知你。”
“哦~吃早餐呀……”苏晓的声音拖长,带着一种了然的、意味深长的语气,随即又变得轻快,“那好吧,不打扰你和嫂子用餐啦。等你消息哦,默哥最棒了!”
电话挂断,忙音响起。餐桌周围陷入一种比之前更令人窒息的寂静。
陈默放下手机,感觉后背沁出了一层薄汗。他拿起面前的牛奶杯,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却没能浇灭心头那股无名火。
沈念终于吃完了最后一口麦片,用餐巾纸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而缓慢。她站起身,端起空碗和杯子,走向厨房水池,自始至终,没有看陈默一眼,更没有对刚才那通电话发表任何评论。
她的无视,比任何指责都更让陈默难受。
“咳,”他忍不住开口,试图打破这令人尴尬的沉默,甚至带着一丝希望她能说点什么的期待,“晓晓那边……场地出了点问题,比较急。”
沈念打开水龙头,清洗着碗碟,水流声哗哗作响。她背对着他,声音平淡地没有任何起伏:“嗯,听到了。”
就这样?一句“听到了”就完了?陈默看着她纤细而挺直的背影,一股邪火蹭地冒了上来。她这是什么态度?冷战到底吗?非要他低头认错,承认自己和她口中那个“没有界限感”的人一样不堪吗?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沈念,我们能不能好好说话?”他走到厨房门口,声音压抑着怒气,“你这样冷着个脸,有意思吗?”
沈念关掉水龙头,用干净的布擦干手上的水珠,这才转过身,面对着他。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映不出他丝毫的倒影。
“我在好好说话。”她说,“你工作上的事情,你自己处理就好,不需要事事向我报备。”
她越是平静,陈默就越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力又憋闷。“我这不是报备!我是……我是想跟你解释一下!我不想你误会!”
“误会什么?”沈念微微偏头,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带情绪的疑问,“误会你们需要见面商量?误会她想来我家或者你去她家?这不是很正常的‘工作沟通’吗?我为什么会误会?”
她将他昨晚用来搪塞她的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语气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这比直接的讽刺更让陈默难堪。
他被噎得说不出话,脸涨得通红,胸口剧烈起伏着。
沈念不再看他,绕过他,走向客厅,拿起放在沙发上的自己的手机和设计草图。“我今天约了客户看方案,中午不回来吃饭。”
她走到玄关,弯腰换鞋,姿态从容,仿佛刚才那场暗流涌动的对峙从未发生。
直到大门“咔哒”一声轻响关上,陈默还僵立在厨房门口,像个被抽走了发条的木偶。家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以及一种名为“失控”的恐慌,在无声地蔓延。
沈念开车驶出小区,汇入周末上午略显拥堵的车流。车窗紧闭,将外界的喧嚣隔绝,车内只有空调低沉的送风声。
直到确认完全离开了陈默的视线范围,她一直紧绷的脊背才微微松懈下来,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将车缓缓停在路边临时停车位,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那在胸腔里横冲直撞的、混杂着愤怒、失望和尖锐痛楚的情绪。
从苏晓的电话打来,到陈默那拙劣的、试图在她面前表演“坦荡”却漏洞百出的应对,每一个细节都像慢镜头一样在她脑中回放。他以为他开了免提就是一种表态,一种让步?殊不知,那恰恰暴露了他的心虚和挣扎。
而他最后那句气急败坏的“我不想你误会”,更是可笑至极。他不想她误会?那他为什么从不反省自己的行为为何会引人误会?
沈念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林薇发来的消息:“怎么样?昨晚‘划清界限’之后,陈大策划师有什么反应?【吃瓜表情】”
沈念拿起手机,指尖冰凉。她缓慢地打字,将早上发生的事情,包括那通免提电话和苏晓那句“你来我这边”的暗示,简略地告诉了林薇。
林薇的回复几乎是秒到,充满了愤慨:“我去!这绿茶段位真是越来越高了啊!明知你们在冷战,还特意打电话来,句句都是坑!‘你去我这边’?她怎么不直接说‘你来我床上’呢?!陈默呢?他怎么说?有没有义正辞严地拒绝?”
沈念看着林薇的回复,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她回道:“他避重就轻,只说会帮忙找其他场地,没答应见面。”
“呵,算他还有最后一丝脑子!”林薇发来一个冷笑的表情,“不过念念,这女人看来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你这边刚划下红线,她那边就迫不及待地来试探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继续冷战?”
沈念的目光投向车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而冰冷。她回复道:“冷战没有意义。他永远不会意识到问题所在。我需要……证据。”
更需要,为自己寻找一条退路。
她重新启动车子,驶向与客户约定的地点。工作是她此刻最好的麻醉剂,也是她未来安身立命的根本。她不能再将所有的情感和依赖都寄托在一段已经出现严重裂痕的婚姻上。
与客户的会面很顺利,对方对她提出的设计方案非常满意,当场就敲定了合作意向。这短暂的成功冲淡了一些她心头的阴霾,让她找回了一些对生活的掌控感。
中午,她独自在一家安静的餐厅吃了简餐,然后去了工作室,继续完善设计细节。她刻意让自己忙碌起来,不去想家里那些糟心的事情。
直到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橘红色,沈念才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她刚启动车子,手机又响了起来。看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喂,您好,是沈念女士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语气礼貌。
“我是,您哪位?”
“沈女士您好,我是‘时光印记’摄影工作室的摄影师阿哲。我们工作室最近在做一个关于‘城市女性力量’的公益摄影展,想邀请您作为受访者和拍摄对象之一。我们关注到您在室内设计领域的成就和独特品味,觉得您非常符合我们这次展览的主题……”
沈念有些意外。她听说过“时光印记”,在本地摄影圈颇有名气,以拍摄人像富有故事感和深度著称。能被他们选中,是对她专业能力的一种认可。
若是平时,她可能会欣然应约。但此刻,她心绪纷乱,实在提不起太多兴致。
“谢谢你们的邀请,不过我最近可能……”
“沈女士,”对方似乎听出了她的推拒之意,诚恳地补充道,“这次展览我们筹备了很久,希望能展现不同领域优秀女性的真实状态和内心世界。拍摄和访谈过程都会充分尊重您的意愿。而且,我们的策展人非常欣赏您的作品,特意推荐了您……”
对方态度真诚,言语得体,沈念一时不好强硬拒绝。她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我需要考虑一下,也看看我的时间安排。”
“好的好的,当然可以!我把我们展览的初步方案和介绍发到您手机上,您有空看一下。期待您的回复。”
挂了电话,沈念微微蹙眉。这事来得有些突然。不过,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
她驾驶车子,朝着那个曾经充满温暖、如今却让她感到压抑的“家”驶去。
推开家门,一股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沈念有些诧异,换鞋走进客厅,发现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几道菜,虽然卖相普通,但热气腾腾。陈默系着围裙,正从厨房里端出一碗汤。
看到沈念回来,他动作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随即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回来了?我……我做了饭。洗洗手,吃饭吧。”
沈念看着他那略显笨拙和讨好的姿态,心里没有任何波澜,甚至觉得有些讽刺。这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吗?早上还对她横眉冷对,晚上就化身家庭煮夫?
她没有说什么,依言去洗了手,在餐桌前坐下。
饭菜的味道只能算一般,远不如他擅长的红烧肉。席间,两人依旧沉默。陈默几次想找话题,比如问她的工作,问她下午去了哪里,都被沈念用“嗯”、“还行”、“见了客户”等简短的词语挡了回去。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挂不住,眼神也黯淡下去。
吃完饭,沈念起身准备收拾碗筷,陈默却抢先一步:“我来吧,你今天累了,去休息会儿。”
沈念没有坚持,转身走向客厅沙发。她刚坐下,拿起一本杂志,陈默的手机就放在茶几上,屏幕忽然亮了起来,是微信消息的预览。
发信人赫然是“晓晓”。
消息内容只有短短一行,却像一道闪电,劈入了沈念的眼帘:
“默哥,场地的事谢谢啦!就知道你最有办法!【爱心】另外,那条蕾丝裙我穿给你看过了,你觉得拍下一组‘月下精灵’主题怎么样?”
蕾丝裙……月下精灵……
沈念的呼吸骤然一窒,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变得冰凉。那条近乎透明的黑色蕾丝睡裙的画面,再次不受控制地闯入脑海,与“月下精灵”这个充满诱惑和遐想的主题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具侮辱性的联想。
陈默……他看过她穿那条裙子?在什么情况下看的?私下里?还是……又是所谓的“工作预览”?
她握着杂志的手指用力到几乎要将纸张捏碎,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种冰冷的、灭顶的绝望,将她彻底淹没。
陈默洗完碗,擦着手从厨房出来,看到沈念脸色苍白地坐在沙发上,目光空洞地盯着前方,心里咯噔一下。
“念念,你怎么了?不舒服吗?”他快步走过去,语气带着真实的担忧。
沈念缓缓抬起头,目光聚焦在他脸上,那眼神冰冷刺骨,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毁灭性的审视。
陈默被她看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自己亮起屏幕的手机,以及屏幕上那条未读消息的预览。
他的脸色瞬间煞白,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起手机,慌乱地按熄了屏幕,语无伦次地解释:“不是……念念,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是……是工作!是下一期的拍摄主题,她……她只是问我意见!那条裙子……那条裙子是新的造型,我……我还没看过!”
他的解释苍白无力,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沈念看着他这副惊慌失措、拼命掩饰的模样,突然觉得无比可笑,也无比可悲。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距离近得能看清他瞳孔中自己冰冷的倒影。
“陈默,”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冰凌相互撞击,带着慑人的寒意,“你知不知道,你撒谎的时候,耳朵会红。”
陈默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耳朵,触手一片滚烫。
沈念不再看他,转身走向卧室,在门口停下,没有回头,只留下轻飘飘的一句,却像重锤般砸在陈默心上:
“还有,下次删聊天记录的时候,记得删干净点。那条‘月下精灵’的提议,我上次在你电脑微信备份里,好像也瞥见过一眼。”
说完,她走进卧室,关上了门。
门外,陈默僵在原地,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红,握着手机的手指颤抖着,仿佛握着的不是通讯工具,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她知道了?她什么时候看到的?她甚至还看过他的电脑微信备份?
一种被彻底看穿、无所遁形的恐慌,和一种被侵犯隐私的恼怒,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要失控。
而门内,沈念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她没有哭,只是仰起头,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任由那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绝望,一点点渗透进四肢百骸。
原来,底线一旦被试探,就会不断地被突破。
原来,信任一旦崩塌,就再也拼凑不回原样。
而那句“嫂子,你别多想”,此刻回想起来,是多么巨大的一个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