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林薇家的客房一片漆黑。沈念躺在柔软得过分的陌生床铺上,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那片模糊的、被窗外街灯染上些许昏黄的黑暗。
白天的冷静、决绝,像一层坚硬的铠甲,将她包裹得密不透风。她与律师沟通,处理工作,甚至在镜头前展现出一种破碎重生的力量感。一切都按计划进行,有条不紊,精准得如同她绘制的设计图纸。
可当周遭万籁俱寂,只剩下自己呼吸声和心跳声时,那层坚硬的铠甲,仿佛出现了细微的、不易察觉的裂纹。
一种熟悉的、令人憎恶的虚弱感,如同暗夜里滋生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她的心脏。
她真的……做对了吗?
如此决绝地切断与陈默的所有联系,不留一丝余地,甚至已经开始启动离婚程序。是不是……太过冷酷,太过不近人情?
七年的感情,从校园到婚姻,那些渗透在生活缝隙里的点点滴滴,难道真的可以像删除电脑文件一样,一键清空,不留痕迹?
她想起刚毕业时,他们挤在租来的小单间里,分吃一碗泡面,却因为拥有彼此而觉得拥有了全世界的温暖;想起她第一次独立负责项目压力大到崩溃,陈默笨拙地抱着她,说“别怕,有我在”;想起他们一起挑选婚戒时,他眼里闪烁的、如同星辰般璀璨的光芒,和她自己心底满溢的、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那些,难道都是假的吗?
一个声音在心底微弱地辩驳:不是假的。至少,不全是。
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是因为苏晓的出现吗?还是说,即使没有苏晓,他们之间本就存在着某种她未曾察觉的隐患,只是被日常的琐碎和平静所掩盖,直到一个足够分量的外力,将其彻底引爆?
她翻了个身,将脸埋进带着阳光味道的枕头里,试图驱散这些软弱的念头。
可另一个更尖锐的问题,如同淬毒的匕首,刺破了这短暂的逃避:如果……如果陈默和蘇晓之间,真的如他所说,只是“工作”,只是他一时糊涂、边界感模糊呢?那张锁屏照片,是不是真的只是一个醉酒后荒唐的意外?她这样不留情面,是否……反应过度了?
这个念头让她猛地坐起身,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了几下,带来一阵窒息般的抽痛。
不。她用力摇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对抗这危险的自我怀疑。
不是反应过度。
那件蕾丝裙,那段他亲口指导的视频,那些暧昧不清的聊天记录,苏晓一次次登堂入室的“无心”之举,还有圈内那些心照不宣的调侃……这一切,串联起来,构成了一条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的轨迹。
一条他陈默,亲手将她推开,走向另一个女人的轨迹。
她的感受是真实的!她的痛苦是真实的!她的被背叛、被忽视、被置于次要位置的屈辱,全都是真实的!
凭什么要她来怀疑自己?凭什么要她来为他的越界行为寻找合理的借口?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灼热地烫着眼眶。她死死咬住下唇,不允许它们掉落。哭泣代表软弱,代表还在乎,代表……她输了。
她不能输。
尤其是在自己对自己发起的这场战争中。
陈默的情况,比沈念糟糕百倍。
AG展会后的第二天,他把自己反锁在家里,拉上所有的窗帘,将外界的光线和声音彻底隔绝。屋子里弥漫着食物变质、烟酒混合的酸腐气味,外卖盒子散落一地,如同他此刻混乱不堪的内心世界。
他不敢开机,不敢上网,不敢面对任何可能来自外界的讯息。那些调侃、探听、甚至可能存在的指责,像无数双无形的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着他,让他无所遁形。
他蜷缩在沙发角落,手里攥着一个空酒瓶,眼神空洞地望着对面电视漆黑的屏幕。屏幕上模糊地映出他此刻狼狈不堪的影子——头发油腻打绺,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像个流浪汉。
这真的是他吗?那个曾经在圈内小有名气、自信从容、拥有令人羡慕的家庭和事业的陈默?
怎么会……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他一遍遍回溯着事情的始末。是从苏晓第一次穿着蕾丝裙,自然而然地躺在他家沙发上开始的吗?还是从他不耐烦地打断沈念的疑虑,用“工作需要”来搪塞开始的?或者,更早,从他享受着苏晓崇拜依赖的目光,享受着那种被需要、被仰望的感觉,却从未意识到这正在侵蚀他婚姻的边界开始的?
他想起沈念曾经那么多次,欲言又止地提起苏晓,提起她的不舒服。当时他是怎么回应的?
“你别多想。”
“她就是那种性格。”
“我们只是工作伙伴。”
“你怎么这么不可理喻?”
一句句,像冰冷的回旋镖,此刻精准地命中他自己的心脏,带来迟来的、尖锐的剧痛。
是他。是他亲手将沈念推开的。是他用冷漠和不耐烦,一点点磨光了她的信任和期待。
那张锁屏照片,与其说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不如说是他自己,早已将婚姻的基石腐蚀得千疮百孔后,必然坍塌的结果。
“呵……呵呵……”他发出一阵低沉而沙哑的苦笑,混合着酒气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里凝结成白雾。
他现在明白了,太晚了。沈念看他的最后那个眼神,不是愤怒,不是怨恨,是彻底的死心和放弃。那是比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更可怕的判决。
她不要他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他早已麻木的神经上反复拉扯,带来一种沉闷而持久的、近乎绝望的疼痛。
他举起酒瓶,想要再灌一口,却发现早已空空如也。他烦躁地将瓶子扔出去,瓶子撞在墙壁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玻璃碴四溅。
就如同他和沈念的婚姻,以及他此刻的人生。
沈念的自我怀疑,并未持续太久。
第二天,她强迫自己回到工作室,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一份重要的竞标方案进入了最后的冲刺阶段,她需要集中全部精力。
然而,当她坐在电脑前,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复杂的线条和数据上时,却发现自己的思维像是生了锈的齿轮,运转得异常艰涩。
屏幕上闪烁的光标,仿佛变成了陈默慌乱的眼神;那些设计图纸的轮廓,会突然扭曲成苏晓那张带着无辜笑容的脸;甚至窗外路过的一对情侣依偎的身影,都能瞬间刺痛她敏感的神经。
她端起已经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却压不住心底那股翻涌的、混杂着悲伤、愤怒和不确定的酸涩。
“总监,您看这个地方的数据……”助理拿着文件走过来,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和眼下明显的青黑,担忧地顿了顿,“您……没事吧?要不要休息一下?”
沈念猛地回过神,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冷静自持。“没事,你说,哪里有问题?”
她不能倒下。工作是她此刻唯一的浮木,是她证明自己价值、维持生活运转的根本。她不允许自己因为一段失败的婚姻,就毁掉辛苦经营的事业。
中午,她没什么胃口,独自在工作室楼下的咖啡厅点了份沙拉。刚坐下,就听到邻桌两个打扮时尚的年轻女孩,正兴奋地讨论着昨天AG展会上的见闻。
“你看到默晓CP了吗?啊啊啊现场互动好甜!”
“看到了看到了!虽然没同台,但感觉眼神一直在交流!而且晓晓昨天那套衣服绝美!”
“听说他们真的在一起了?默哥为了她都离婚了?”
“大概率是吧!你看晓晓之前发的微博,那件衣服……啧啧,肯定是默哥的!这还不算实锤?”
女孩们压低的、却依旧清晰传入耳中的议论,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沈念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她握着叉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看,在别人眼里,这已经是一段“佳话”了。一段以她的痛苦和婚姻破碎为代价的、“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浪漫故事。
而她,成了那个不识趣的、阻碍“真爱”的前妻。
一种荒谬绝伦的感觉涌上心头。她甚至想冲过去,告诉那两个沉浸在美好想象里的女孩,你们口中“好甜”的CP,建立在怎样的谎言和背叛之上!
但她终究什么也没做。只是默默地、味同嚼蜡地吃完了那盘冰冷的沙拉。
回到工作室,她收到了一条新的微信消息。是那个私家侦探发来的。
没有过多的寒暄,直接是一个压缩文件,和一句简短的说明:“沈女士,这是近期跟拍到的部分照片和视频资料,请您查收。目标人物近期接触频繁,地点多为女方公寓及个别私密会所。更深入的证据还在收集中。”
沈念的心猛地一紧。她点开那个压缩文件,下载,解压。
里面是数十张高清照片,和几段短视频。
照片里,有陈默的车频繁出入苏晓所住公寓的地下停车场;有两人前后脚进入某家隐蔽的私人餐厅;有在深夜,陈默独自一人站在苏晓公寓楼下,抬头仰望某个亮着灯的窗口,身影寥落……
视频则更清晰地捕捉到了两人的互动。虽然没有什么过于亲密的肢体接触,但那种熟稔的、带着某种默契的氛围,以及陈默脸上那种复杂难辨的神情(疲惫?依赖?愧疚?),都像无声的证词,诉说着他们之间绝非简单的“工作关系”。
沈念一张张、一段段地看着,脸色越来越白,嘴唇紧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原来,在她痛苦挣扎、自我怀疑的时候,他们……依旧在频繁接触。
那些她以为可能是“误会”的侥幸心理,在这一刻,被这些冰冷的影像证据,彻底击得粉碎。
她关掉文件夹,删除聊天记录,清理掉所有痕迹。
然后,她拿起内线电话,语气平静无波地对助理说:“通知项目组,半小时后会议室,最后一遍过竞标方案。另外,帮我联系张律师,约明天下午的时间,我有新的资料需要补充。”
放下电话,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
心底最后那一丝因为回忆而泛起的柔软和怀疑,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迅速消融,蒸发,不留一丝痕迹。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决心。
自我怀疑的迷雾已然散尽,前路,只剩下一条——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这片令人作呕的泥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