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陈默瑟缩的那个角落，沈念并未立刻离去。一种莫名的力量，一种混杂着求证、不甘与彻底死心的决绝，推动着她继续向展馆深处走去。
她不再是那个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闯入者”，而更像一个冷静的考古学家，正踏入一片埋葬着她婚姻真相的遗址。空气中弥漫的浓重发胶味、道具油漆味，还有年轻身体散发出的蓬勃热气，交织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氛围，试图同化每一个进入其中的人。震耳的音乐通过劣质音响放大，敲打着鼓膜，让她微微蹙眉。
她走过一个个精心布置的展台。有的还原了热门游戏中的场景，有的则展示着做工精细的武器与服饰。Coser们，无论男女，都极尽所能地扮演着他们的角色，摆出或英武、或娇媚、或怪诞的姿势，应对着源源不断请求合影的粉丝。他们的眼神里，大多闪烁着一种沈念熟悉又陌生的光芒——那是在自己专业领域内获得认可和追捧的兴奋与满足。陈默也曾无数次在她面前流露出类似的神情，只是当时她以为，那光芒是因热爱而生，如今才明白，或许更多是源于这种被环绕的虚荣。
她的目光掠过那些狂热的面孔，试图理解这个让陈默流连忘返、甚至不惜牺牲家庭的世界内核究竟是什么。是创造？是扮演？还是……在虚拟的身份和华丽的外壳下，可以暂时逃避现实责任的无拘无束？
在一个以日本战国为主题的大型社团展区前，她停住了脚步。这里人气极高，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拍照的人群。展区中央，几位扮演著名武将的Coser正在展示精湛的武打动作，引得阵阵喝彩。而就在这群光鲜亮丽的表演者旁边，沈念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苏晓。
她已换下了那套哥特洛丽塔裙，穿上了一身清爽的水手服，扮演着某个热门动漫里的校园女神。她巧笑嫣然，游刃有余地与粉丝互动，时而比心，时而做出可爱的招牌动作。几个挂着工作人员胸牌、看似颇有地位的男性围在她身边，态度殷勤。苏晓显然很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她的笑容比刚才更加明媚，眼神流转间，带着一种精准投放的、恰到好处的崇拜与依赖。
沈念记起侦探发来的资料里，提到苏晓非常善于利用自身优势，在圈内结识“有用”的人。眼前这一幕，无疑是最好的佐证。这个女人，像一株柔韧的藤蔓，总能找到最适合攀附的大树。而陈默，显然曾是她精心挑选的一棵，只是现在看来，这棵树已经不够高大，甚至开始腐朽了。
那么，她现在攀附的，又是谁？
就在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穿着执行导演字样黑色T恤的男人走了过来，熟稔地拍了拍苏晓的肩膀，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苏晓立刻掩嘴轻笑，眼波流转，嗔怪地推了那男人一下，姿态亲昵自然。周围的人也见怪不怪，反而跟着起哄。
沈念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不是疼痛，而是一种冰冷的明悟。原来，即使没有陈默，苏晓的“舞台”也从未缺少过“搭档”。陈默所谓的“灵魂共鸣”、“工作需求”，在这样赤裸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同阳光下的肥皂泡，一戳即破。
她移开目光，不再看那令人作呕的表演。内心深处最后一丝因陈默的落魄而升起的、极其微弱的复杂情绪，也彻底烟消云散。他为之抛弃家庭、背叛誓言的人，不过是这样一个货色。而他自己，在这个他视若珍宝的世界里，也早已被边缘化，成了一个可怜的、无人问津的笑话。
这双重认知，像最后两记沉重的冰锤，将她心中那块早已冻结的、名为“婚姻”的巨石，彻底击得粉碎。
沈念打算离开。此行的目的已经超额完成，她收获了比预期更“丰富”也更“丑陋”的真相。继续留在这里，只是浪费她宝贵的时间。
然而，就在她转身欲走的瞬间，舞台方向传来一阵更加狂热的欢呼和口哨声。主持人用激动得几乎破音的声音呐喊着：“接下来，就是我们今天最最重磅的环节——‘最佳CP’自由舞台挑战赛！有没有勇士和女神，愿意上台，用你们的爱与默契，点燃全场的激情？！”
人群像潮水般向主舞台涌去。沈念被人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靠近了舞台区域。她本想逆流而出，目光却无意中扫到了舞台一侧的候场区。
陈默不知何时离开了那个阴暗的角落，竟然也站在那里。他不再是那副颓丧的样子，虽然衣着依旧邋遢，眼神却紧紧盯着候场区的入口，似乎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浑浊的眼底竟然重新燃起了一丝诡异的光亮。
一种极其糟糕的预感，像冰冷的蛇，倏地缠上了沈念的心头。
紧接着，她就看到了苏晓。
她脱离了那个水手服的角色，换上了一套极其华丽暴露的、带有精灵特征的白色纱裙，背后背着精致的弓箭道具，脸上带着甜美而羞涩的笑容，在几个姐妹的簇拥下，快步走向候场区。她的目光与陈默相遇，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眼神极其复杂，包含了鼓励、催促，甚至还有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
然后，在沈念几乎要凝固的目光中，在主持人更加煽情的催促声中，陈默猛地一咬牙，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把扯掉了自己身上那件皱巴巴的黑色T恤！
里面，赫然是一套与苏晓那套精灵女射手服饰明显是情侣款的男性精灵战士装扮！虽然做工粗糙，与他此刻不修边幅的形象格格不入，但那确确实实是一套精心准备的COS服装！
他竟然……早就准备好了？
全场哗然，随即爆发出更大的起哄声。显然，很多人都认出了这对不久前还处于“绿帽门”风波中心的男女主角。看热闹不嫌事大，这种带着“丑闻”色彩的登场，无疑极大地刺激了观众们的猎奇心理。
“哇哦！看来我们的‘默晓’组合即使历经风雨，也依然情比金坚啊！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他们上台！”主持人显然也深知其中的噱头，立刻将气氛推向高潮。
聚光灯瞬间打在了陈默和苏晓身上。
陈默的脸上混杂着尴尬、紧张，还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豁出去的疯狂。苏晓则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依赖与鼓励，主动伸手，挽住了他的胳膊。
两人就在这混杂着好奇、鄙夷、同情和纯粹看戏的复杂目光中，一步步走上了舞台中央。
沈念站在台下汹涌的人海里，像一根被钉在地上的木桩。周围所有的声音——音乐、欢呼、口哨——都在瞬间褪去，世界变成了一场荒诞的默剧。她看着台上那对穿着可笑服饰的男女，看着陈默那试图挺直却难掩佝偻的背脊，看着苏晓那练习过无数次的无辜眼神。
一股极其强烈的、冰冷的荒谬感，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
他彻夜不归，是因为在为这种“登台表演”做准备？
他所谓的“工作”，就是和另一个女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扮演所谓的“神仙眷侣”？
他挪用共同财产购买的“奢侈品”，就是身上这套粗制滥造、用来博取眼球的戏服？
她甚至觉得有些可笑。不是嘲讽的笑，而是一种认知被彻底颠覆后，产生的生理性的、无法控制的笑意。她辛苦了几年维持的家，她付出的感情和信任，竟然败给了……这种东西？
音乐响起，是一首节奏激昂、充满史诗感的游戏主题曲。陈默和苏晓显然排练过，开始按照预设的动作表演起来。动作不算流畅，甚至有些僵硬，陈默的眼神时不时飘向台下，带着一种惶惑和寻求认可的急切。而苏晓则尽力展现着她的“专业”，试图用甜美的笑容和曼妙的身姿弥补搭档的不足。
台下的人群反应各异。有不明真相的观众在为他们的表演喝彩；有知道内情的人发出不屑的嘘声；更多的人则举着手机，兴奋地记录着这“精彩”的一幕，准备作为日后圈内谈资。
沈念静静地站着，像暴风眼中心一样平静。她看着陈默在台上卖力地挥舞着道具剑，看着他与苏晓做出设计好的、看似亲密无间的互动动作——拥抱、对视、甚至有一个近乎借位的、暧昧的贴近。
她的心湖，不再起一丝波澜。
曾经，任何一个他与苏晓的微小接触，都能在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引发无尽的猜忌和自我折磨。而此刻，亲眼目睹着这出由他亲自上演的、更加不堪入目的戏码，她感受到的只有彻底的麻木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她看着他额角渗出的汗水，不知道是因为动作激烈，还是因为内心紧张。
她看着他偶尔瞥向苏晓时，眼神里那不易察觉的、近乎讨好的神色。
她看着他在聚光灯下，努力想找回昔日“荣光”，却只显得更加狼狈和可悲的模样。
这就是他选择的“二次元”？这就是他所谓的“灵魂归宿”？
不过是一场精心编织的、自欺欺人的幻梦。而他和苏晓，都是沉溺于这场幻梦中，不愿醒来的可怜虫。
表演接近尾声，音乐推向最高潮。按照设计，陈默应该做一个将苏晓托举起来的动作，作为结束的亮相。他深吸一口气，蹲下身，双手托住苏晓的腰，试图发力。
也许是因为紧张，也许是因为体力不支，他的动作出现了明显的失误。苏晓惊叫一声，身体失衡，虽然没有摔倒在地，但落地姿势极其狼狈，头上的精灵头饰也歪斜了，露出了底下有些凌乱的发网。
一瞬间的寂静后，台下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哄笑声。
陈默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苏晓迅速调整好姿态，脸上依旧维持着笑容，但眼神里已经带上了明显的恼怒和嫌弃，她飞快地瞪了陈默一眼，那眼神冰冷如刀。
这一幕，没有逃过沈念的眼睛。
也或许，没有逃过台下许多有心人的眼睛。
主持人赶紧上来打圆场，说着“意外也是舞台魅力的一部分”之类的套话。聚光灯移开，投向了下一对准备上场的CP。
陈默和苏晓，就在这略显尴尬和混乱的气氛中，仓促地走下了舞台。一下台，苏晓就立刻甩开了陈默试图搀扶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向后台深处。陈默僵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脸上的表情是混合着失败、羞耻和被抛弃的茫然。
沈念收回了目光。
她已经看到了足够多，多到可以让她对过去几年的人生，做出最彻底的清算和告别。
她转过身，这一次，步伐异常坚定，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让她停留。她穿过依旧喧嚣的人群，穿过那些沉浸在虚幻快乐中的面孔，走向出口。
外面的阳光，似乎比来时更加明亮、更加真实。
她拿出手机，这一次，不仅仅是删除了一个日历提醒。她找到了那个曾经置顶、如今已沉入列表底端的聊天窗口，手指悬在屏幕上空，停顿了仅仅一秒。
然后，她利落地按下了“删除联系人”。
没有犹豫，没有不舍。
做完这一切，她将手机放回口袋，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仿佛将积压在胸腔许久的、所有关于那个世界和那个男人的污浊气息，彻底排空。
闯入他的二次元，目睹了他最真实也最不堪的样貌。
至此，心中最后一点残存的幻影，也彻底灰飞烟灭。
她的世界，不应再被这些廉价的戏码所污染。
下一步，该是专注于构建只属于她自己的、坚实而璀璨的现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