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展中心外的阳光灿烂得有些刺眼,与馆内那个光怪陆离、声音嘈杂的世界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壁垒。沈念站在广场上,微微眯起眼,感受着秋日午后带着一丝凉意的风拂过面颊,试图吹散从馆内带出来的、那粘稠得令人窒息的空气。
她删除了陈默的联系方式,那个动作轻描淡写得如同拂去衣角的一粒尘埃。然而,内心那片刚刚被彻底犁过一遍的荒芜之地,却并非瞬间就能长出坚韧的植物。一种巨大的、空茫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缓缓漫上四肢百骸。
不是悲伤,不是愤怒,而是一种精神透支后的虚脱。亲眼目睹陈默在台上那场狼狈而荒诞的表演,目睹他与苏晓之间那看似亲密实则脆弱的联结,以及最后那毫不掩饰的嫌弃眼神……这一切,像一场高强度、超负荷的信息轰炸,将她过去几年赖以支撑的认知地基彻底摧毁。
她需要一点时间,只是一点点,来整理这片废墟。
广场上人来人往,有兴奋讨论着刚才所见所闻的COSPLAY爱好者,有拖着行李箱刚刚抵达的游客,也有像她一样独自一人的身影。她走到一个相对僻静的花坛边缘坐下,从包里拿出耳机戴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随机点开了一个纯音乐歌单。舒缓的钢琴曲流淌出来,试图抚平那过于紧绷的神经。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泛着健康的粉色光泽。这双手,能绘制出精妙的设计图纸,能做出可口的饭菜,曾无数次在深夜里为晚归的陈默留一盏灯,也曾在他偶尔流露出疲惫时,轻轻抚平他眉间的褶皱。
而现在,这双手的主人,刚刚在一个充斥着假发、油彩和虚幻故事的地方,见证了自己丈夫(或许很快就是前夫)如何为了另一个女人,以及那个女人所代表的虚幻世界,将自己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丑。
多么讽刺。
耳机里的音乐无法完全驱散脑海里反复闪回的画面——陈默脱下邋遢外衣露出里面可笑戏服时的决绝,他在台上僵硬挥舞道具剑时的用力,他失误时瞬间惨白的脸色,以及苏晓那个毫不掩饰嫌弃的瞪视……
这些画面,一刀一刀,凌迟着她对他最后一点残存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类似于“他或许也曾有几分真心”的微弱幻想。
现在,连这最后一点幻想,也彻底灰飞烟灭了。
她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没关系,沈念,没关系。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看清了,总比一直被蒙在鼓里好。疼痛是暂时的,清醒才是永恒的。
她坐了一会儿,感觉冰冷的指尖逐渐回暖,虚浮的力气也一点点回归身体。她看了看时间,距离她进入展馆,其实才过去不到两小时,却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该回去了。回到她那个安静、整洁、完全属于她自己的公寓里去。那里没有谎言,没有背叛,只有等待她去开创的新生活。
她站起身,准备走向地铁站。然而,就在她抬步的瞬间,目光无意间扫过会展中心一个不起眼的侧门。那是工作人员和参展商通道,此时正有零星的人进出。
一个念头,如同鬼使神差般冒了出来——陈默和苏晓,刚才就是从类似这样的通道下的台。他们现在,会在哪里?在后台吗?经历了那样一场失败又尴尬的表演之后,他们会是怎样的状态?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危险的诱惑力。她知道,最理智的做法是立刻离开,头也不回。她已经看到了足够多,多到可以做出任何决定。
可是……人的心理有时就是如此矛盾。越是知道不该看,越是知道看了只会徒增恶心,那股想要一探究竟、想要用最残酷的现实来彻底杀死内心所有侥幸的冲动,就越是强烈。
这就像揭开一个已经知道答案的谜底,不是为了惊喜,而是为了确认,为了让自己死心得更加彻底,更加义无反顾。
她站在原地,内心进行着短暂的天人交战。耳机里的钢琴曲不知何时已经切换成了一首带着些许悬疑和紧张感的弦乐,仿佛在催促着她做出选择。
最终,那股想要“确认”的冲动占据了上风。
她想知道,在脱离了舞台和观众的目光之后,在那层华丽的戏服之下,他们真实的、不加掩饰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样子?陈默为之付出一切所换来的,究竟是什么?
她需要这最后的一击,来铸就她未来道路上最坚硬的铠甲。
沈念收起耳机,整理了一下风衣的领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朝着那个侧门走了过去。
侧门的管理并不严格,一个保安靠在门边低头玩着手机,对进出的人只是偶尔抬眼瞥一下。沈念神态自若,步伐平稳,仿佛只是某个社团的工作人员,很顺利地就混了进去。
门后是一条相对狭窄的走廊,与展馆主区的光鲜亮丽形成鲜明对比。地面有些脏污,墙壁上贴着各种杂乱的通知和指引,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重的道具材料味和汗味。走廊两边是一个个临时隔出来的房间或区域,门上贴着社团名称或功能标识,里面传来嘈杂的谈笑声、整理道具的碰撞声。
这里,是幻梦背后的真实,是褪去光环后的琐碎与凌乱。
沈念放慢脚步,目光谨慎地扫过每一个敞开的门缝和角落。她不确定陈默和苏晓具体在哪里,只能凭借直觉和记忆中对他们下台方向的判断,慢慢寻找。
心跳,在寂静的走廊里,似乎变得有些清晰。她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接近“狩猎”般的、高度集中的警觉。
走过一个堆放满杂物的转角,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阵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女声,以及一个男人低沉而焦急的辩解。
沈念的脚步瞬间定住。是苏晓和陈默的声音。
她悄然贴近墙边,借着堆叠的纸箱作为掩护,望向前方那个稍微宽敞一点的、似乎是公用化妆间兼休息区的角落。
只见苏晓背对着沈念的方向,已经脱掉了那套华丽的精灵服饰,换上了一件日常的连衣裙,但脸上的妆容还没卸,此刻因为哭泣而有些花掉,显得有几分狼狈。她肩膀微微抽动,声音带着浓重的委屈和指责:
“……陈默!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在台上那样,我们以后在圈里还怎么混?所有人都等着看我们的笑话!你倒好,直接给他们送上门了!”
陈默站在她面前,低着头,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他还穿着那套粗糙的精灵战士服装,此刻看起来更加滑稽可笑。他试图去拉苏晓的手,声音里带着恳求:
“晓晓,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太紧张了,而且那个动作本来就不容易……”
“不容易?别人怎么就能做好?”苏晓猛地甩开他的手,转过身,泪眼婆娑地瞪着他,“我为了这次机会,求了王导多久你知道吗?本来想借着这次机会挽回点形象,你倒好!全搞砸了!现在好了,所有人都记得我们是个连托举动作都做不好的笑话!”
沈念藏在阴影里,冷静地看着这一幕。陈默的卑微,苏晓的指责,一切都如此真实,又如此令人齿冷。
“我知道我知道,是我的错。”陈默的声音更加低微,带着一种近乎摇尾乞怜的姿态,“晓晓,你别生气,我们再想想办法……王导那边,我再去求求他……”
“求他?你现在还有什么脸去求他?”苏晓嗤笑一声,语气刻薄,“陈默,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要钱没钱,要名气没了名气,连最基本的舞台表现力都没了!你还能给我什么?”
这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陈默的心口。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灰败,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沈念的心中也随之泛起一丝冰冷的涟漪。看,这就是他背叛一切所换来的“真爱”。在利益和面子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陈默似乎被这句话彻底击垮了,他颓然地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双手捂住了脸。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无声地哭泣。
看到他这副样子,苏晓脸上的怒气稍微消散了一些,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烦躁和不耐烦。她看了看四周,压低了些声音:
“行了!别在这里哭哭啼啼的,嫌不够丢人吗?”她顿了顿,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却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意味,“……我知道你最近也不好过。但陈默,我们得现实点。沈念那边……你尽快处理好,该签的字签了,别再拖了。拿到你该拿的那部分,我们……我们或许还能有点启动资金,从头再来。”
听到这话,陈默猛地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泪痕,眼中却燃起一丝微弱的、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光:“晓晓,你的意思是……你还会和我在一起?”
苏晓避开他灼热的目光,语气有些含糊:“……那要看你的表现了。至少,你得先把你自己的烂摊子收拾干净吧?”
这含糊其辞的承诺,却让陈默如同打了强心针。他胡乱地抹了把脸,急切地表态:“好!好!我回去就找她谈!尽快把离婚协议签了!晓晓,你放心,等我拿到钱,我们……”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执行导演T恤、身材高大的男人(正是沈念之前看到的那个)从另一个方向走了过来,扬声喊道:“苏晓!磨蹭什么呢?王导那边叫我们过去一下,商量晚上庆功宴的事。”
苏晓立刻换上了一副甜美的笑容,应道:“来了,李导!”她转头又飞快地对陈默低声说了一句:“记住我说的话,处理好你的事。我先过去了。”
说完,她不再看陈默一眼,快步走向那个李导,姿态亲昵地跟在对方身边,低声说笑着离开了。
留下陈默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脸上还残留着泪痕和刚刚燃起的、不切实际的希望。他看着苏晓毫不留恋离开的背影,眼神复杂,有失落,有不安,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许诺了未来而产生的、扭曲的动力。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开始动手脱掉身上那套可笑的精灵战士服装,换上自己那件皱巴巴的黑色T恤。
沈念在暗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从苏晓毫不留情的指责与嫌弃,到陈默卑微的乞怜,再到苏晓基于“钱”和“处理干净”为前提的、虚无缥缈的承诺,以及最后陈默那如同抓到救命稻草般的、可悲又可笑的“振奋”……
这比舞台上那场失败的表演,更加真实,也更加残忍地揭示了他们关系的本质——一场建立在利益、虚荣和逃避现实基础上的、脆弱不堪的同盟。
她看着陈默换好衣服,用手胡乱理了理头发,朝着与苏晓相反的方向,有些踉跄地离开了。
直到他的背影也消失在走廊尽头,沈念才缓缓地从藏身处走了出来。
化妆间角落的灯光昏暗,映照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她的眼神,如同被冰水浸过一般,清澈,冰冷,再无一丝一毫的温度。
最后一丝因为多年感情而产生的、微弱的牵绊,也在刚才那场丑陋的现实中,被彻底斩断。
她拿出手机,这一次,不是删除联系人。她打开了录音软件,屏幕上显示着,一段长达数分钟的录音,正处于暂停状态。
她按下了停止键,然后选择了保存。
证据,永远不嫌多。
做完这一切,她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平静地向外走去。
脚步,比来时更加沉稳,更加坚定。
回到阳光之下,沈念没有立刻离开。她走到广场边缘一个供人休息的长椅坐下,需要一点时间来平复那过于汹涌的心潮。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冲击力,还是远超她的想象。陈默的卑微,苏晓的势利,以及他们之间那赤裸裸的、毫无温情可言的交易……这一切,像一部荒诞讽刺的黑色电影,在她脑海中反复播放。
她以为她会哭,会愤怒,会歇斯底里。但奇怪的是,她都没有。
内心那片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的荒芜之地,在极致的冰冷与死寂之后,反而孕育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大的平静。那是一种洞悉了一切真相、不再抱有任何幻想之后的、彻底的释然与清醒。
她拿出手机,点开了通讯录,找到了那个标注为“张律师”的号码。拨通。
电话很快被接起,传来张律师沉稳专业的声音:“沈女士,您好。”
“张律师,您好。”沈念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关于离婚协议,我这边没有任何问题了。如果可以,我希望尽快推进流程,完成签字和后续手续。”
电话那头的张律师似乎微微顿了一下,随即立刻回应:“好的,沈女士。我这边已经准备就绪。陈先生那边……”
“他那边,应该也没有问题了。”沈念淡淡地说,语气笃定,“他很快就会主动联系您,或者联系我,要求尽快签字。”
张律师是明白人,没有多问,只是利落地回答:“明白。我会密切关注,并安排好一切。”
“谢谢。另外,”沈念补充道,目光投向远处车水马龙的街道,“我这边可能还会补充一些新的证据,晚些时候发给你。虽然可能用不上,但有备无患。”
“好的,随时欢迎您提供。”
挂断电话,沈念将手机握在手中,感受着金属外壳传来的微凉触感。她知道,刚才在后台,陈默已经被苏晓用“钱”和“未来”蛊惑,必然会迫不及待地想要摆脱与她的婚姻关系,以便去换取那个女人施舍般的“机会”。
他永远不会知道,他所以为的“解脱”和“新开始”,在沈念这里,早已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彻底的清算与告别。
她站起身,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庞大而喧嚣的会展中心。那个曾经吞噬了她丈夫( soon to be ex-husband)灵魂的地方,那个充满了虚假繁荣和廉价激情的地方,从此,将彻底与她无关。
阳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她挺拔而单薄的身影,却仿佛给她镀上了一层坚不可摧的铠甲。
她转身,汇入街上的人流,步伐从容而坚定。
背影,决绝如铁,迈向一个不再有谎言、只属于她沈念一个人的、真实而自由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