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图书馆像浸在墨里的宣纸,只有靠窗那盏灯还亮着。光透过磨砂玻璃,在地板上投出一小片浅黄的晕,像摊开的旧信笺,陈砚就坐在那片光里,面前堆着半尺高的书。
最上面是《续资治通鉴长编》,书页被翻得卷了边,纸缝里夹着密密麻麻的便签,红笔圈的 “庆历三年,范仲淹请行新政” 还泛着墨痕。他的眼镜滑到了鼻尖,手指在键盘上顿了顿,屏幕上 “庆历新政失败原因探析” 的标题后面,光标还在闪,像悬在半空的笔。

桌角的美式咖啡早凉透了,杯壁凝的水珠滴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正好洇到手边那枚青铜镜上。镜子是上周在潘家园旧货市场淘的,摊主说是北宋的,边缘刻着模糊的饕餮纹,镜面蒙着层薄绿的包浆,中间有道细裂纹,像冻住的闪电。陈砚当时觉得便宜,又想着写论文能图个 “历史氛围”,就买了回来,随手放在电脑旁。此刻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镜面 —— 凉得像浸在井里的玉,包浆下似乎有微光动了动,像星星落在水里。

倦意突然涌上来,像涨潮的水。陈砚的头抵在《宋史・范仲淹传》上,书页的纸香混着咖啡的苦味钻进鼻子,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变得沉,像图书馆外的夜风,刮过老槐树的枝桠。恍惚间,那枚铜镜的光越来越亮,不是镜面反射的灯影,是从里面透出来的,暖融融的,像春日里的阳光,裹着一股淡淡的檀香。他想睁眼睛,眼皮却重得抬不起来,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像被风卷着,穿过了什么凉丝丝的东西 —— 再然后,就是柔软的触感,蹭得脸颊发痒。
是纱。
绣着缠枝莲的素色纱幔垂在眼前,风从窗缝里钻进来,纱幔轻轻晃,莲瓣像是要浮起来,蹭过他的鼻尖。他猛地睁开眼,首先闻到的不是咖啡味,是苦中带甜的药香,混着案上熏炉里飘来的檀香,温温地裹住鼻腔。身下是铺着锦缎的床,触感细腻,绣着并蒂莲的被角压在腰上,重得有些发闷。他想抬手,却发现手臂软得没力气,指尖碰到的是自己的脸颊 —— 滑溜溜的,没有胡茬,连常年翻书磨出的茧子都没了。
“小姐醒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松了口气的颤。陈砚转过头,看见个穿着青布襦裙的老妪,头发梳成圆髻,插着根银簪,脸上的皱纹里还沾着点面粉似的白。老妪手里端着个粗瓷碗,碗里是深褐色的药汁,热气袅袅地飘上来,熏得他眼睛发涩。“可算醒了,这病拖了三天,先生都急坏了。快,把药喝了,凉了就苦了。”
小姐?先生?
陈砚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疼,发出来的声音却细得像蚊子叫,清亮得不像话,不是他熬夜熬哑的男声,是初春刚化的泉水,带着点脆生生的调子。他愣住了,老妪已经把碗递到嘴边,药汁的苦味直冲上来,他下意识地偏头躲,碗沿碰在唇上,凉得他一哆嗦。
“怎么了这是?”老妪放下碗,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烧是退了呀,怎么还闹脾气?小姐往日虽也怕苦,可也没这般拧巴……”
小姐。这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脑子里。陈砚猛地撑着身子想下床,却被束胸勒得差点喘不过气,踉跄着撞在梳妆台上——台上的铜镜“当啷”一声掉下来,摔在铺着锦缎的踏板上,裂成了两半。
碎片里映出的人影,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张十六七岁的少女脸,眉毛细长,眼尾微微上挑,嘴唇是淡粉色的,因为刚病好,脸色还有点苍白,眉间沾着点没擦干净的药汁。头发梳成双丫髻,插着两支碧玉簪,流苏垂下来,在碎片上晃出细碎的影。这张脸好看得很,可绝不是他陈砚——那个留着寸头、下巴上总带着胡茬的历史系本科生。
“哎呀!这可是先生特意给小姐打的镜子!”老妪慌忙蹲下去捡碎片,指尖被划破了,渗出血珠,“怎么就摔了呢……先生要是知道了,又该心疼了。”
陈砚没听见老妪的话,他盯着碎片里的自己,手指抖得厉害,一遍遍摸自己的脸颊,滑溜溜的触感真实得可怕。他掐了一把胳膊,清晰的痛感传来——不是梦。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吆喝,带着点沙哑的调子:“糖粥——热乎的糖粥——”,紧接着是梆子声,“咚、咚、咚”,敲了三下,混着远处隐约的犬吠。
三更天。汴京的三更天。
这个念头像惊雷一样炸在脑子里。他写论文时翻遍了《东京梦华录》,知道汴京的糖粥担子会卖到三更;更夫的梆子,敲三下就是子时过。还有身上的襦裙、束胸,老妪说的“先生”——那是北宋人对士人的称呼,梳妆台上摊着的《女诫》,封面上小楷写着“苏清晏谨录”。
苏清晏。
他想起论文里写的,嘉祐三年正月,太常博士苏明远因反对三司修订常平法,被参知政事陈执中排挤——苏明远,苏清晏,这是父女?
陈砚猛地掀开被子,想冲出去问个明白,却被裙摆绊了一跤,撞翻了梳妆台上的螺钿盒。胭脂、银簪撒了一地,还有一支没绣完的帕子,上面绣了半朵牡丹,绿线还挂在针上,针脚歪歪扭扭的,像初学女红的样子。
“小姐!您慢些!”老妪赶紧扶住他,“病还没好呢,可不能乱动。先生说了,您这次落水,亏得隔壁张郎中救得及时,要是再动了气,病根就难除了。”
落水?陈砚愣住了。他一点印象都没有。难道这个苏清晏是落水死了,自己才穿过来的?
“我爹……苏明远在哪?”他问,声音还在发颤。
“先生在书房呢,”老妪扶着他坐下,又端过那碗药,“先生这几日为了小姐的病,还有朝堂上的事,饭都没吃几口,刚回书房歇了会儿。小姐先把药喝了,等天亮了,先生自然会来看您。”
朝堂上的事。陈砚的心沉了下去。果然是那个反对常平法的苏明远。他攥紧了拳头,指尖碰到掌心的茧——那是他常年翻书磨出来的,可这双手却纤细白皙,连茧子都透着陌生。
老妪见他不动,又劝:“小姐,药快凉了。奴婢这儿有蜜饯,是前儿太太从相国寺请的,您吃一颗压苦。”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亮晶晶的梅子,裹着一层糖霜。
陈砚看着那碗药,深褐色的药汁里浮着几粒甘草,热气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他想起图书馆里的《续资治通鉴长编》,想起没写完的论文,想起宿舍里等着他回去的室友。可现在,他只能端起这碗药,捏着鼻子灌下去。苦味从舌尖蔓延到喉咙,涩得他眼泪都快出来了。
这时,窗外的梆子声又响了,这次是四更。汴京的夜还很长,而他的人生,已经从那盏图书馆的灯下,跌进了嘉祐三年的春寒里。陈砚(苏清晏)摸了**口的束胸,勒得发疼,像个无形的笼子,把他困在了这个陌生的时代。
窗外的月亮很圆,和现代的没什么两样,可照在身上的光,却暖得让人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