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三年正月廿五的辰光,是被檐角的冰棱砸出的。
苏府西跨院的窗纸刚泛出浅青,风就裹着残雪的凉气钻进来,吹得案上那盏半温的杏仁粥泛起细微波纹。春桃捧着叠好的月白襦裙进来时,苏清晏正坐在床沿发愣——准确说,是陈砚正借着苏清晏的眼睛,盯着自己那双纤得过分的手发呆。指尖泛着淡粉,指甲修剪得圆润,连常年握笔磨出的薄茧都消失无踪,只在指腹留着点若有若无的、绣活儿磨出的软痕。这双手,软得像没长骨头,绝不是他那双敲了四年键盘、翻烂了半箱史料的手。
“小姐,该起身梳妆了。”春桃的声音细柔,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她是苏清晏的贴身侍女,跟着原主长大,这几日见自家小姐醒后总有些“古怪”——不碰绣绷,不读《女诫》,连穿衣服都要愣半天神,昨儿还差点把茶盏扣在自己手上。
苏清晏没应声,目光落在春桃手里的襦裙上。那裙子是月白绫罗的料子,领口绣着圈浅粉桃花,针脚细密得能数清花瓣的纹路,可他一看见那束在腰间的青绢带,喉咙就发紧。上次那阵勒得人喘不过气的疼又回来了,像有只无形的手,正顺着记忆往他胸口抓。
“我自己穿。”他哑着嗓子开口,声音还是脆生生的女声,比他现代时熬夜熬哑的嗓音轻了八度,听着陌生得慌。
春桃愣了愣,还是把襦裙放在床尾:“那奴婢在门外候着,小姐要是穿不惯,就唤奴婢。”说着又递过个描金漆盒,“夫人吩咐了,今日要戴这支珍珠钗,说是先生今晨要见小姐呢。”
盒子里躺着支银钗,钗头嵌着颗米粒大的珍珠,泛着柔和的光。苏清晏认得这钗——昨晚翻原主的记忆碎片时,模模糊糊想起,这是苏明远早年在越州任通判时,用半月俸禄给苏夫人买的,后来苏夫人又传给了女儿。可此刻他看着这钗,只觉得手沉,像要捏着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春桃退出去后,房里只剩风刮过窗棂的“呜呜”声。苏清晏拿起那襦裙,绫罗的料子滑过指尖,凉得像冰。他笨拙地往身上套,领口的桃花蹭到下巴时,忽然想起现代衣柜里堆着的卫衣牛仔裤——那些衣服松快得能揣进两本书,哪像这襦裙,连抬胳膊都得收着劲儿。更要命的是束胸的青绢,宽两寸,长三尺,春桃昨晚帮他绑时,勒得他差点背过气,今日他自己缠,绕到第三圈就觉得胸口发闷,肋骨像是被什么东西抵着,每喘口气都带着细疼。
“小姐,好了吗?夫人在正厅等着用早膳呢。”春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苏清晏咬着牙把绢带系紧,猛地吸气时,眼前竟发黑。他扶着梳妆台站稳,抬眼就看见镜里的人——月白襦裙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双丫髻上还没插钗,碎发贴在额角,眉间那点药汁的痕迹还没完全消。这张脸是好看的,眼尾微微上挑,唇是天然的淡粉,可偏偏长在“陈砚”的意识里,怎么看都像幅偷来的画。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光滑一片,没有胡茬的刺痒感。又摸了**口,那青绢勒出的痕迹隔着绫罗都能摸到,硬邦邦的,像道铁箍,不仅勒着胸口,还勒着他脑子里最后一点“陈砚”的影子。
“来了。”他应了声,抓起那支珍珠钗往头上插,手抖得厉害,钗尖好几次戳到头皮,疼得他龇牙——这要是在现代,他早把这破钗扔了,可现在,他连皱眉都得想着“大家闺秀的本分”。
正厅里的八仙桌上,苏夫人已经坐着了。她穿件石青褙子,领口绣着暗纹的兰草,头上除了支银钗,还戴了串玛瑙珠串,是去年苏明远升太常博士后,韩琦夫人送的贺礼。见苏清晏进来,她放下手里的银勺,目光先落在女儿的领口:“怎么没把钗插好?头发都散了。”说着就伸手来拢苏清晏的碎发,指尖触到女儿的脸颊时,皱了皱眉,“怎么还这么凉?春桃没给你暖手炉?”
苏清晏往后缩了缩,躲开那只带着暖意的手。他还没习惯这种“母女间的亲近”——在现代,他和母亲说话都是勾着肩喊“妈”,哪有这样动不动就摸脸拢头发的?
“娘,我不冷。”他低头坐下,拿起碗杏仁粥小口喝着。粥里加了点蜜,甜得发腻,可他没敢剩下——春桃昨晚说,原主要是剩了饭,苏夫人总要念叨“粒粒皆辛苦”,念半个时辰。
苏夫人看着他喝粥的样子,忽然叹了口气:“清晏,昨儿跟你说的缠足的事,你想通了没有?”
“哐当”一声,苏清晏手里的银勺掉在碗里,粥溅出几滴在褙子上。他猛地抬头,眼睛都红了:“娘,我不缠!那玩意儿疼得要命,缠了连路都走不稳,我……”
“住口!”苏夫人的声音沉了下来,手里的帕子攥得发皱,“什么‘玩意儿’?那是大家闺秀的本分!你看陈家小姐、韩家小姐,哪个不是五岁就缠了足?人家走路仪态万方,哪像你,整天想着跑跳,没点姑娘家的样子。”
“可缠足会把脚弄残的!”苏清晏急了,差点站起来——他写论文时查过北宋缠足的史料,知道那些女子为了“三寸金莲”,脚趾被裹得变形,有的甚至溃烂流脓,“娘,好好的脚,为什么要弄成那样?”
“好好的脚?”苏夫人冷笑一声,指了指苏清晏的襦裙,“你穿这绫罗绸缎,吃这杏仁蒸酥,靠的是什么?是你爹当太常博士的俸禄,是苏家的体面!要是连缠足都不肯,将来哪家公子肯要你?难道要你一辈子待在娘家,让人笑话苏家的女儿不懂规矩?”
这话像根针,扎得苏清晏哑口无言。他知道苏夫人说的是实话——北宋士大夫家的女儿,缠足、学女红、懂礼仪,都是安身立命的本钱。可他是陈砚啊,是那个能在篮球场上跑全场、能熬夜在图书馆查资料的陈砚,怎么能接受把自己的脚裹成残废?
他攥着碗沿,指节都泛白了,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想说“我不是苏清晏,我是男人”,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几日的经历告诉他,没人会信这种话——要是说了,怕不是要被当成“失心疯”,关在房里喝苦药。
“我……我再想想。”他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苏夫人见他服软,脸色才缓了些:“也不是要你今日就缠,只是得放在心上。你爹说了,今春要给你议亲,陈家、李家的公子都不错,要是让人知道你连缠足都不肯,这亲可就议不成了。”
“议亲?”苏清晏猛地抬头,手里的碗差点翻了。他还没从“变成女人”的冲击里缓过来,怎么就要议亲了?而且听苏夫人的意思,对象还是陈执中的家人?
“娘,我还小……”他想推脱,可话没说完,就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伴着管家苏忠的声音:“先生,您回了?”
是苏明远回来了。
苏清晏的心跳瞬间快了起来。他还没正式见过这位“父亲”——之前只模模糊糊听见他的声音,此刻要面对面见,还要听他说“议亲”的事,他只觉得胸口的束胸又紧了几分,勒得他喘不过气。
苏夫人已经起身迎了出去:“明远,今日怎么回得这么早?不是说要去太常寺递文书吗?”
“文书递完了,想着清晏醒了几日,过来看看。”苏明远的声音很温和,带着点读书人特有的儒雅。接着,脚步声就到了正厅门口。
苏清晏抬起头,看见个穿着藏青圆领襕衫的男人走进来。他约莫四十岁上下,鬓角有几缕白发,脸上带着点倦意,可眼神很亮,手里还拿着卷用细麻绳捆着的书——是《周礼·地官·廪人》,陈砚写论文时翻过,里面讲的是古代常平法的源头。
“清晏,身子好些了吗?”苏明远走到桌边坐下,目光落在女儿身上,带着点关切。可那关切里,又藏着点陈砚看不懂的复杂——像是担忧,又像是别的什么。
“好多了,谢爹关心。”苏清晏低下头,学着记忆里原主的样子,规规矩矩地回答。他不敢看苏明远的眼睛,怕自己的眼神里露出破绽。
苏明远点点头,拿起桌上的茶喝了口,才缓缓开口:“今日在太常寺,陈参政跟我提了句,说他家三郎年纪与你相仿,学问也不错……”
“爹!”苏清晏猛地打断他,声音都变调了,“我不嫁陈家!”
这话一出口,正厅里瞬间静了下来。苏夫人愣了愣,赶紧拉了拉女儿的袖子:“清晏!怎么跟你爹说话呢?陈参政是当朝参知政事,陈家三郎也是太学的生员,能嫁过去是你的福气!”
苏明远也皱起了眉,目光落在女儿脸上,带着点探究:“你为何不愿嫁陈家?是听了什么闲话?”
苏清晏张了张嘴,想说是因为陈执中排挤苏家,想说是因为自己根本不是女人,可话到嘴边,却只说出句:“我……我就是不想嫁。陈家三郎是什么样的人,我都没见过,怎么能随便嫁了?”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你挑三拣四的份?”苏明远的声音沉了下来,手里的《周礼》被他攥得变了形,“你以为我想让你嫁陈家?可如今陈家势大,你爹我反对常平新法,已经被陈参政记恨上了。若是能和陈家结亲,苏家就能少些麻烦,你懂吗?”
苏清晏愣住了。他没想到,这门亲事背后,还有这么深的政治考量。他看着苏明远鬓角的白发,看着他眼底的倦意,忽然想起之前下人议论的“苏博士遭陈执中排挤”——原来父亲不是在“议亲”,是在“赌”,赌用女儿的婚事,换苏家的平安。
可他是陈砚啊,是个男人,怎么能接受这种“交易”?怎么能嫁给那个排挤自己父亲的政敌的儿子?
“我不嫁!”他猛地站起来,胸口的束胸勒得他生疼,可他顾不上了,“爹,就算苏家有麻烦,也不能用我的婚事来换!我……”
“你放肆!”苏明远拍了下桌子,茶盏都震得晃了晃,“我是你爹,你的婚事自然由我做主!你以为你是谁?是能像男子一样去太学读书,还是能去朝堂上替苏家说话?女子生来就是要嫁人的,能嫁个好人家,护着自己,护着苏家,就是你的本分!”
“女子怎么了?女子就不能读书,不能做事了吗?”苏清晏急了,脱口而出的话带着现代的平等意识,“庆历年间,范仲淹推行新政,不也说‘有教无类’吗?凭什么女子就只能待在家里,只能靠嫁人活命?”
这话像道惊雷,劈得苏明远和苏夫人都愣住了。苏明远看着女儿,眼神里满是震惊:“你……你说什么?‘有教无类’是说给男子听的,哪能用到女子身上?清晏,你是不是病糊涂了?怎么尽说些胡话?”
苏清晏也愣住了。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嘴了——在北宋,“有教无类”从来都和女子无关,他这番话,在苏明远和苏夫人听来,就是“失心疯”的胡话。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可看着苏明远震惊的眼神,看着苏夫人担忧的表情,忽然觉得无力。他像个闯进别人剧本里的演员,穿着不属于自己的戏服,说着不合时宜的台词,连反驳都显得那么可笑。
“我……我头晕。”他找了个借口,转身就往门外跑。胸口的束胸还在勒着,跑起来时,每一步都带着疼,可他不敢停——他怕再待下去,会忍不住说出更多“胡话”,会被当成怪物。
他一路跑回西跨院,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他发冷,可他却觉得浑身发烫。他摸着自己的胸口,那道青绢勒出的痕迹清晰可见,像道耻辱的印记,提醒着他“苏清晏”的身份,提醒着他此刻的处境。
春桃听见动静,在门外敲门:“小姐,您没事吧?先生和夫人都很担心您……”
“我没事,别进来!”苏清晏喊道,声音里带着哭腔。他从来没这么绝望过——在现代,他可以为了论文和老师争论,可以和室友在篮球场上肆意奔跑,可以规划自己的未来;可现在,他连自己的身体都做不了主,连拒绝一门婚事都要被指责“不懂本分”。
他爬起来,扑到床上,蒙住被子。黑暗里,他摸着自己的脸颊,摸着自己的身体,反复默念:“我是陈砚,是男人,我不是苏清晏,我不嫁陈家,我不缠足……”
可默念声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压抑的哭声。被子里的空气很闷,像他此刻的心情,像这个困住他的时代。他想起图书馆里那盏亮到凌晨的灯,想起电脑屏幕上“庆历新政失败原因探析”的标题,想起那枚带他来到这里的青铜镜——要是当初没淘那枚镜子,要是没熬夜查资料,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不知哭了多久,窗外的天渐渐暗了下来。更夫的梆子声从巷口传来,“咚、咚”,敲了两下,是未时了。苏清晏掀开被子,眼睛肿得像核桃。他摸了摸枕边,那里放着块青铜镜的碎片——是摔碎的那枚,他昨晚偷偷捡了块藏在枕边,想提醒自己“这不是梦”。
碎片里映出张苍白的少女脸,眼尾还带着泪痕。苏清晏看着那脸,忽然觉得陌生又熟悉。他伸出手,指尖碰到镜面,凉得像冰。
窗外的风还在吹,檐角的冰棱又砸下来,“嗒”的一声,落在地上,碎成了片。就像他此刻的人生,从现代的图书馆,摔进了北宋的春寒里,碎得捡都捡不起来。
人设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