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三年正月廿八的巳时,汴京的残雪还没褪尽。苏府庭院里的青砖缝里嵌着雪粒,被日头晒得半融,踩上去发着 “咯吱” 的软响,像咬着块浸了水的棉絮。西跨院的回廊下,扫雪的仆役正用竹扫帚把雪归拢到墙角,竹枝划过青砖的 “沙沙” 声,混着远处巷口 “卖糖霜梅” 的吆喝,慢悠悠飘进苏清晏的窗里。

她正坐在案前,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砚台边缘的冰纹。案上摊着本《女诫》,书页被春桃熨得平展,可她看了半个时辰,连 “妇德” 篇的第一句都没记住 —— 满脑子都在想今早管家苏忠说的话。昨儿被父亲训过之后,她夜里翻来覆去没睡好,天不亮就盘算着要出门:总得看看这汴京到底是什么模样,总得知道苏明远说的 “陈家势大”,到底是多大的势。
“小姐,您又在发呆呢?” 春桃端着盆温水进来,帕子拧得半干,搭在铜盆沿上,“夫人让您晌午过去陪她说话,说是韩家夫人送了新制的蔷薇露,要给您匀些。”
苏清晏抬头,目光落在铜盆里的水面上。水映着她的脸,双丫髻上插着支碧玉簪,是今早苏夫人特意让她戴的,说 “衬气色”。可她看着那脸,只觉得陌生 —— 这张脸该笑的时候笑,该低头的时候低头,偏生裹着个想往外闯的陈砚的魂,像颗被装在锦盒里的石子,硌得慌。
“春桃,” 她忽然开口,声音压得低,“咱们府巷口是不是有个卖蜜饯的摊子?我想吃去年秋天的那种金丝蜜枣了。”
春桃愣了愣,手里的铜盆晃了晃,水花溅在青砖上:“小姐想吃蜜枣?奴婢去给您买就是,您不用亲自出门。”
“我想自己去。” 苏清晏攥紧了袖口,指尖掐进绢布的纹路里,“待在房里闷得慌,想出去走两步,就到巷口,不往远走。”
这话让春桃犯了难。她皱着眉,把帕子叠好放在案上:“小姐,这可不行。管家说了,女子无外事,不能随便出府门的。上次您病着,先生请张郎中进来,都是让郎中在正厅候着,没让进后宅呢。”
“就几步路也不行?” 苏清晏站起来,走到窗边。窗外的腊梅还开着,枝桠上挂着点残雪,花瓣被冻得发脆,却还透着点倔强的黄。她想起现代大学门口的小吃街,傍晚时满是烤串的香味,同学勾着肩就能去买杯奶茶 —— 哪像现在,连出个巷口都要被管着。
“真不行,小姐。” 春桃的声音软下来,带着点哀求,“要是被夫人或管家看见,奴婢又要挨骂了。您要是闷,奴婢陪您在院子里逛逛?廊下的冰棱今儿化得差不多了,您看那几株腊梅,开得还旺呢。”
苏清晏看着春桃为难的样子,心里的火气又下去了半截。她知道春桃是好意,这几日若不是春桃帮着打掩护,她那些 “古怪” 的举动早被苏夫人发现了。可那股想往外闯的劲,像揣在怀里的小兽,总在挠着她的心。
“我去跟娘说,就说我陪她去巷口买蜜饯。” 她咬了咬唇,还是不想放弃。苏夫人总疼她些,或许会松口。
春桃拦不住,只好跟着她往正厅走。穿过中院时,正好撞见管家苏忠。他穿着件青布袍,腰系革带,袖管里露出半截铜带钩 —— 是苏府管事的规制,比寻常仆役体面些。见着苏清晏,他赶紧躬身行礼:“小姐安。”
“苏忠,” 苏清晏停下脚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我想去巷口买些蜜饯,你去把门开了。”
苏忠愣了愣,随即直起身,脸上带着恭敬却坚决的神色:“小姐恕罪,府里的规矩,女子无外事,不可随意出府。若是小姐想吃蜜饯,小的这就让小厮去买,保准是巷口王记的,还是去年小姐爱吃的那种。”
“我不是想吃蜜饯,我是想自己去。” 苏清晏的声音提高了些,“就到巷口,看一眼就回来,也不行吗?”
“这……” 苏忠的头垂得更低了,“小姐,不是小的不让您去,是规矩如此。先生和夫人都交代过,您身子刚好,不宜在外头吹风,再说……” 他顿了顿,没敢把后面的话说完 —— 昨儿先生和夫人议事时,他在外间听见半句,说 “陈家盯着苏家呢,别让清晏在外头惹事”。
可这话没说出口,反倒让苏清晏更急了:“规矩规矩,什么都是规矩!我是苏家的小姐,出个巷口都要受规矩管着?” 她想起现代时,周末能坐两个小时的地铁去看展,现在却连自家巷口都踏不出去,胸口的束胸又开始隐隐发疼,像是在提醒她这 “深闺” 的牢笼有多紧。
苏忠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只好往后退了半步:“小姐息怒,小的这就去跟夫人说,您先回房等消息,可好?”
苏清晏知道再争也没用,只好点头。看着苏忠匆匆往正厅去的背影,她忽然觉得这苏府的墙真高 —— 青砖砌的墙,三尺多厚,把她困在这西跨院、这后宅里,连风都要绕着走。
春桃扶着她往回走,小声劝:“小姐别气,管家也是按规矩办事。等会儿夫人要是同意了,咱们再出去;要是不同意,奴婢给您买最大颗的蜜枣,好不好?”
苏清晏没说话,脚步慢悠悠的,眼睛却在打量着庭院。中院的影壁上刻着 “耕读传家” 四个字,是苏明远中进士那年请人刻的,红漆都褪得发暗了。影壁旁种着棵老槐树,枝桠光秃秃的,树皮上还留着去年冬天冻裂的纹路。她忽然想起现代历史课本里的图 —— 北宋汴京的市井多热闹,可这苏府的庭院,却静得能听见雪粒融化的声音,静得让人发慌。
回到西跨院没一刻钟,春桃就来报:“小姐,夫人让您过去呢。”
苏清晏心里一紧,猜不准苏夫人是要同意,还是要训她。她理了理襦裙的领口,又把碧玉簪扶正,才跟着春桃往正厅走。路过花厅时,听见里面传来 “嗡嗡” 的纺车声 —— 是苏夫人在做绣活。
花厅的门没关,挂着层素色纱帘,被风掀得轻轻晃。苏清晏掀帘进去时,苏夫人正坐在紫檀木桌前,手里捏着根绣花针,绣绷上绷着幅未完工的兰草图,青线刚勾出叶尖,嫩得像能滴出水来。桌上放着个白瓷瓶,里面插着两枝腊梅,是今早仆役刚从院里折的,花瓣上还沾着点雪星子。
“娘。” 苏清晏轻声唤道。
苏夫人抬起头,放下手里的针,指了指旁边的绣墩:“坐吧。苏忠说你想出去买蜜饯?”
“是。” 苏清晏坐下,手放在膝盖上,紧张得指尖发僵,“我待在房里闷得慌,想出去走两步。”
苏夫人拿起桌上的蔷薇露,倒了点在掌心,轻轻揉着:“闷就跟春桃在院子里逛逛,或是跟我学绣活,哪有姑娘家往外跑的道理?你看隔壁陈家小姐,每日就在房里练字、做绣活,连后宅的门都少出,人家那才是大家闺秀的样子。”
“可陈家小姐也太闷了。” 苏清晏忍不住反驳,“天天待在房里,跟关在笼子里有什么区别?”
“笼子?” 苏夫人停下揉蔷薇露的手,眉头皱了起来,“你说的是什么浑话?女子生来就该守着内宅,相夫教子,这是本分,怎么就成笼子了?我嫁入苏家二十多年,除了回娘家,哪次出过府门?也没觉得是关在笼子里。”
苏清晏看着苏夫人的脸。她的眼角有细纹,是常年做绣活、操持家事熬出来的,可说起 “本分” 两个字时,眼神却很坚定,像是从未怀疑过这规矩的合理性。苏清晏忽然想起现代的母亲 —— 她母亲是中学老师,每天骑着电动车去上班,能跟学生开玩笑,能跟同事争论教学方法,跟眼前这位困在后宅的苏夫人,像是活在两个世界。
“娘,我不是想闯祸。” 她放软了语气,试着解释,“我就是想看看外面的样子,看看汴京的街是什么样的,看看……” 她想说 “看看常平新法到底是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 苏夫人不懂这些,说了也只会被当成 “胡话”。
“外面有什么好看的?” 苏夫人拿起绣针,又开始绣兰草的叶尖,“街上的小贩吆喝着卖东西,马车跑来跑去,尘土飞扬的,哪有宅子里干净?再说,你一个姑娘家,出去被人看见了,传出去不好听,将来怎么议亲?”
又是议亲。苏清晏心里的火气又冒了上来,可看着苏夫人专注绣活的样子,又把话憋了回去。她换了个话题,声音放得更柔:“娘,那我不学绣活了行不行?我想学骑马。”
“骑马?” 苏夫人的针顿在半空中,眼睛瞪圆了,像是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你说什么?哪有姑娘家骑马上街的?”
“可骑马多自在啊。” 苏清晏想起现代时,他跟室友去马术俱乐部骑马,风从耳边吹过,连呼吸都觉得畅快,“坐在马背上,能看得很远,能跑很快,不像现在……”
“不像现在什么?” 苏夫人放下绣绷,语气沉了下来,“不像现在这样规规矩矩?清晏,我看你是病好后心野了。我告诉你,闺阁女子,就该学琴棋书画,学女红持家,骑马射箭那都是男子的事,跟你没关系。你要是再敢说这种话,我就罚你抄十遍《女诫》!”
苏清晏看着苏夫人严肃的脸,知道再说下去也没用。她低下头,手指抠着绣墩上的木纹,心里又酸又涩 —— 这深闺的规矩,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她牢牢裹在里面,连想喘口气都难。
“我知道了,娘。” 她轻声应着,声音里带着点委屈。
苏夫人见她服软,脸色才缓了些,拿起桌上的蔷薇露,倒了些在苏清晏的手心里:“这是韩家夫人送的,用蔷薇花瓣蒸的,抹在手上能润皮肤。你呀,别总想着往外跑,把心思放在女红上,将来嫁了人,才能把婆家的内宅打理好。”
苏清晏握着掌心的蔷薇露,温热的,带着点淡淡的花香。可她觉得这香味一点都不香,反而像层膜,糊在手上,闷得难受。
从花厅出来,她没回西跨院,而是沿着回廊往仆役房的方向走。春桃要跟着,被她打发回去了 —— 她想一个人静一静,也想听听仆役们私下里说些什么。昨儿她就听见两个洒扫的仆役在议论 “先生在朝堂上不顺心”,可惜没听全。
仆役房在苏府的东角,靠近大门,是几间低矮的青砖房。这会儿巳时过半,仆役们大多在忙活,只有两个烧火的婆子坐在房檐下晒太阳,手里拿着针线,嘴里低声说着话。
苏清晏躲在回廊的影壁后,屏住呼吸听着。影壁上刻着 “福禄寿” 三个字,漆皮剥落,刚好能挡住她的身子。
“你听说了吗?昨儿先生从太常寺回来,脸黑得跟锅底似的。” 一个婆子的声音,带着点神秘的压低,“我听管家说,先生是因为反对那什么‘常平法草案’,被陈参政给怼了。”
“常平法草案?那是什么东西?” 另一个婆子的声音透着疑惑。
“谁知道呢?听说是三司要改旧例,把常平仓的粮食换成钱借给农户,还要收利息。先生说这法子不好,会害了贫民,就跟陈参政吵起来了。”
“陈参政?就是那个当朝的参知政事陈执中?”
“可不是嘛!人家现在势大,先生哪斗得过?我听管家跟账房先生说,陈参政都在皇上面前说先生的不是了,怕是要把先生外放呢!”
“外放?那可糟了!先生要是走了,咱们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