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三年二月十二的卯时,汴京的晨雾还没散透,像被人揉软了的棉絮,裹着街巷的烟火气,慢悠悠地飘。苏清晏跟着苏明远踏出府门时,巷口炊饼摊的黑陶炉刚吐出第一缕烟 —— 那烟裹着麦麸的焦香,混着夜露的湿意,往鼻尖钻。青石板路被晨露浸得发亮,石缝里的青苔吸足了水,鞋底碾上去竟有细碎的 “吱呀” 声,软滑得像踩在刚晒过太阳的棉絮上。风里还缠着别的气味:胡饼炉里溅出的油星子味、豆浆摊飘来的清甜、远处汴河上漕船摇橹时带起的水腥气,揉成一团活泛的暖,撞得她鼻尖发痒。这是她穿来北宋这些日子,头一回真正踏出苏家院墙。

身上的青布襕衫是苏明远让账房先生连夜改的,领口裁得紧了些,磨得颈侧皮肤发痒;束腰的革带勒着腰腹,她得刻意放轻呼吸,才不至于觉得憋;最难受的是头上的幞头 —— 纱质的帽檐总往眉骨滑,每滑一次,她就下意识抬右手去扶,刚抬到半空又想起 “苏砚” 是男子,得藏着女儿家的小动作,硬生生把胳膊蜷回袖管,指尖攥得发僵。今早春桃帮她束发时,手抖得像筛糠,银簪子掉在妆奁上,“当啷” 一声响:“小姐,这要是被人瞧出破绽,可是杀头的罪!” 她当时攥着襕衫的衣角笑,声音压得低:“瞧出来就说我是苏博士的远房侄子,怕什么?” 可真站在府门外,指尖还是悄悄掐进袖管,把粗布的纹路都捻得发毛。
“走了,苏砚。” 苏明远回头唤她,语气里裹着点刻意的随意,像怕惊着什么。这 “苏砚” 是昨夜里临时取的名,对外只说是他越州老家来的侄子,暂居汴京,今日带往太学,不过是 “见识见识圣贤地”。苏明远穿的藏青圆领襕衫比她的料子厚,织着细密的暗纹,腰上系着银带钩,走路时肩背挺得直,步子稳当得像踩在秤星上,倒让她那点慌里慌张的劲儿,淡了些。
巷口停着辆半旧的乌篷车,车轮沾着城外带来的黄泥,在青石板上印了两道浅痕;车帘是洗得发白的青布,边角磨出了细毛。车夫老张是苏家的老人,脸上刻着些风霜,见了苏清晏,只拱手,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苏小郎君安。” 没多问一个字 —— 苏明远昨晚定是私下交代过了。苏清晏跟着父亲钻进车厢,车板上铺着层晒干的稻草,垫着块粗布垫子,坐上去软乎乎的,带着点阳光晒过的草气,倒比府里绣墩上的锦缎,多了几分实在的烟火气。
马车 “轱辘轱辘” 动起来,碾过晨雾里的街巷。苏清晏忍不住撩开车帘一角,指尖勾着布帘的细毛,偷偷往外看。街边的铺子正陆续开门:卖胡饼的摊主穿着短褐,手里长杆往炉里一探,翻出个金黄的饼,油星子落在炭火上,“滋滋” 响,香味顺着帘缝钻进来;卖豆浆的挑着担子,木桶上盖的棉絮冒着白气,吆喝声裹着豆浆的甜,“热豆浆 —— 甜口咸口都有嘞!” 尾音拖得长,像浸了晨露的糖。偶尔有穿皂衣的衙役走过,手里的鞭子垂在腰侧,没呵斥行人,倒帮着挑担子的老汉扶了扶筐,比她在历史书上读到的 “苛吏”,温和得太多。
“看什么呢?” 苏明远的声音从对面飘来。他手里卷着本《周礼》,封面是深褐色的绢布,指尖在书页边缘轻轻摩挲,磨得那处的纸都软了。“到了太学,少说话,多听着 —— 别露了马脚。”
“知道了,叔父。” 苏清晏赶紧放下车帘,学着记忆里男子的语气回话,刻意压低了声线,却还是觉得尖细,像被风吹细的棉线,赶紧清了清嗓子,掩过那点不自在。苏明远看了她一眼,没多话,只把《周礼》展开,指尖按在泛黄的纸页上 —— 那纸带着点陈年的霉味,小楷字印得规整,“廪人掌九谷之数,以待国之匪颁、周赐、稍食……” 这些字她在现代图书馆里见过,对着《十三经注疏》敲论文时,曾逐字圈过 “荒政” 的条目,可此刻落在北宋的纸页上,被父亲的指尖按着,竟像活了过来,烫得她眼睫轻颤。她忽然想起昨儿个听仆役议论,说父亲 “反对常平法”,心口猛地一紧:“叔父,这常平法修订,到底是改什么?”
苏明远合上书,指腹在封皮的绢布上蹭了蹭,眼神沉了沉 —— 马车正好碾过一段坑洼路,车身晃了晃,他垂在膝上的手无意识攥紧了书脊,指印深嵌进绢布的纹路里。“改的是常平仓的用处。旧制是丰年收粮、灾年放粮,平抑物价;如今有人想改成放钱,青黄不接时借给农户,收两分利息。”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像怕被车外的风听去,“说是帮贫民,实则怕又是官吏盘剥的由头。陈执中力主这事,你父亲我反对,这才……” 后面的话没说透,可苏清晏懂了 —— 这就是父亲要被外放的根由,是朝堂里藏在 “变法” 背后的刀光。
马车忽然慢了,老张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带着点恭谨:“先生,太学到了。”
苏清晏跟着苏明远下车,抬头就撞进一片朱红里 —— 太学的大门有两丈多高,朱漆刷得厚,边角处磨出了浅褐的木色,却更显沉厚。门上的铜环刻着饕餮纹,被千百双手摸得圆润,凹处嵌着点经年的铜绿,看着就知道,叩门时该是浑厚的 “咚” 声。门楣上挂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国子监太学” 四个楷书字,笔力遒劲,像扎在木头上的钉子,一看就是名家手笔。门口站着两个穿绿袍的吏员,手里捧着名册,见了苏明远,赶紧躬身行礼,袍角扫过青石板,带起点晨露:“苏博士安。”
“有劳二位。” 苏明远拱手回礼,递过烫金的名帖,指尖捏着帖角,语气平和,“今日来送些典籍给周教授,顺带带舍侄来见识见识。”
吏员接过名帖,指尖飞快地扫过上面的字,目光在苏清晏身上落了落 —— 没多停,也没多问,只侧身引着他们往里走,绿袍的袖子晃了晃:“周教授在东斋堂,这会儿正和诸生论学呢。”
进了大门,是条青砖铺的甬道,砖缝里长着点细草,沾着晨露,亮晶晶的。甬道两旁立着老槐树,枝桠光秃秃的,却透着股苍劲的气,树皮上的纹路像老人的掌纹,深一道浅一道。树底下摆着石凳,凳面上还沾着点晨露,坐上去该是凉沁沁的。甬道尽头是座仪门,门扉半开着,往里望,是个方方正正的庭院,青石板铺得平整,中间卧着 “泮池”—— 汉白玉栏杆绕着池边,柱头上刻着缠枝纹,晨露顺着纹路往下滴,在池面砸出细小的圆晕,晕开天光,把池底的青荇都照得发透。几个穿青布襕衫的太学生从池边走过,手里捧着书卷,低声议论着什么,声音轻得像怕惊着池里的水。见了苏明远,都停下脚步,躬身行礼,动作规规矩矩的,襕衫的下摆扫过青石板,没一点声响。
苏清晏的心跳快了些,像有只小鼓在胸腔里敲。她在现代读《宋史・选举志》时,曾对着太学的形制图发呆,想象过千年前的青年捧着书卷走过泮池的样子,此刻真站在这里,看着那些鲜活的身影,摸着袖管里粗布的纹路,竟有种恍惚 —— 好像她不是穿来的 “异类” 陈砚,真成了越州来的 “苏砚”,是这圣贤之地里,一个寻常的看客。
“苏博士!” 东斋堂的方向传来声笑,一个穿绯色襕衫的中年男子走出来,手里摇着把折扇,扇面上画着浅淡的墨竹,“可算把你盼来了,这《周礼》再不送过来,我这堂课都没法讲了!”
“周兄客气。” 苏明远迎上去,递过手里的典籍,指尖碰了碰对方的扇面,“前几日忙着整理太常寺的卷宗,耽搁了,还望海涵。”
这便是周教授 —— 太学里专讲《周礼》的博士,鬓角有几缕白发,笑起来眼角的纹路像展开的折扇。苏清晏跟着躬身行礼,耳朵却往斋堂里探 —— 里面围着不少太学生,声音不大,却听得真切,像一群雀儿在低声议论。
“常平法修订,本就是为了救贫民!若还守着旧制,丰年收粮、灾年放粮,能济得多少人?” 一个穿浅青襕衫的太学生皱着眉,手里攥着卷《宋史》,指腹把书页捏得发皱,“庆历新政时,范公就是太保守,才功败垂成!”
“范公保守?” 窗边忽然传来个声音,不高,却像浸了晨露的竹笛,每个字都落得稳,砸在太学生们的议论里,竟让喧闹都淡了几分。苏清晏抬眼望去,就见个青年站在窗边 —— 他穿件月白襕衫,腰系青革带,没戴幞头,头发用支羊脂玉簪束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随着呼吸轻轻晃。他眉眼清俊,却不张扬,像刚被晨露浸过的玉,温吞得很。手里捧着卷《周礼》,指腹按在 “廪人” 篇上,指甲修剪得干净,指尖带着点书卷磨出的薄茧。“庆历新政败,非因保守,因激进过甚,动了世家根基,又没虑及地方吏治腐败。” 他说话时,目光扫过堂内的太学生,语气稳得很,“你只说改旧制,可曾想过 —— 若把常平仓的粮换成钱,地方官会不会借机摊派?贫民本就没钱,借了钱还不上,岂不是要卖田卖地,最后连安身的地方都没了?”
苏清晏的心口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是惊,是熨帖。她在现代图书馆里对着泛黄的《续资治通鉴长编》敲论文时,曾对着庆历新政的条目发呆 —— 范仲淹的 “急” 是根扎在吏治里的刺,旧制有弊,可新政若没了 “防贪” 的根,就是把刀递给贪官。此刻这话从这北宋青年嘴里说出来,竟像自己的心思被人剖开,晾在晨光里,又暖又慌。她忍不住多望了两眼,看他垂在额前的碎发,看他按在书页上的指尖,看他说话时眼底那点亮 —— 不是恃才傲物的锐,是懂权衡的稳。
“可旧制也有弊端!” 刚才的太学生还不服气,声音提了点,“常平仓的粮多是陈谷,放给贫民,吃了要生病的!”
“所以要改的是‘执行’,不是‘根本’。” 青年合上书,迈步走出斋堂,晨光落在他的月白襕衫上,染出层淡金,像给衣料镀了层暖。“《周礼》说‘以荒政十有二聚万民’,首在‘散利’。散利的关键在‘均’,不在‘新’。” 他停在泮池边,汉白玉栏杆的凉意在指尖漫开,声音更稳了,“若能严选地方官,确保常平钱谷真能到贫民手里,旧制亦可行;若只图新名,不管执行,再好的法,也会变成害民的刀。”
周围的太学生都静了,连摇着折扇的周教授都停下了寒暄,目光落在这青年身上。苏清晏攥紧了袖管,指尖有点发热 —— 这该是韩景昭吧?韩琦的侄子,太学上舍生。
“说得好!” 周教授拍了拍手,笑着走上前,折扇在掌心敲了敲,“景昭这话说到我心坎里了。常平法修订,最忌‘一刀切’,既要改弊端,又不能丢了‘利民’的根本,这才是正理。”
韩景昭躬身行礼,腰弯得恰到好处,不卑不亢:“周教授谬赞,学生只是读《周礼》时,想起庆历年间的旧事,随口说说。”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忽然落在了苏清晏身上。
苏清晏心里一紧,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襕衫的下摆 —— 指尖碰到革带的铜扣,冰凉的触感让她定了定神。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身上,不锐利,却沉,像在仔细打量,从她的幞头,到她的襕衫,再到她垂在身侧的手。她忽然想起刚才听辩论时太投入,忘了藏着女儿家的小动作 —— 方才韩景昭说到 “吏治腐败” 时,她竟下意识抬了左手,想去捋额前的碎发,虽及时缩了回去,可那动作太生涩,定是露了破绽。
“这位是?” 韩景昭看向苏明远,语气里带着点浅淡的疑惑,目光还停在苏清晏身上。
“犬侄苏砚。” 苏明远笑着介绍,手轻轻搭在苏清晏的肩上,指尖带着点安抚的力,“从越州来汴京暂居,今日带他来太学见识见识。”
“苏小郎君。” 韩景昭拱手行礼,目光在苏清晏的脸上停了片刻 —— 没多问,却像把她的伪装扫了遍。“看着倒不像常出门的样子,怎么对常平法这么感兴趣?”
苏清晏的心 “咯噔” 一下,赶紧躬身回礼,声音压得更低,刻意学男子的粗声,却还是有点飘:“晚辈…… 晚辈在家读过些史书,对庆历新政有些兴趣,刚才听韩兄辩论,觉得很有道理。”
“哦?” 韩景昭挑了挑眉,眉峰动了动,眼底多了点探究的亮,“那你觉得,庆历新政败在哪里?”
这问题正好戳在她的心坎上。她刚想开口,说 “败在没解决吏治腐败,也没平衡世家利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 她是 “苏砚”,是越州来的远房侄子,读的不过是些粗浅的史书,哪能懂这么细?若是说多了,定要被怀疑。她顿了顿,故意说得简略,语气也放得恭谨:“晚辈觉得…… 败在太急了,没顾全各方。”
韩景昭笑了笑,没再追问,只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点浅淡的暖意:“说得不错。治世如烹小鲜,急不得。” 他的目光又扫过苏清晏的左手,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 快得像错觉,随即又舒展开,转身对苏明远说:“苏博士,晚辈还有些关于《周礼》‘荒政’的问题,想向您请教。”
苏清晏松了口气,后背却惊出点薄汗,心里又有点失落 —— 刚才她差点就忍不住,想和他辩一辩庆历新政里被忽略的 “地方粮储”,想说说常平新法里 “利息计算” 的漏洞,可她不能。她是 “苏砚”,不是那个在现代写过几万字论文的陈砚,更不是那个卷进朝堂纷争的苏清晏。
接下来的时辰,苏明远和周教授、韩景昭围着《周礼》谈得热络,苏清晏站在旁边听,偶尔被问到,也只捡些浅显的话说。她的目光总忍不住往韩景昭身上飘 —— 看他听苏明远说话时,会微微侧头,碎发晃在额前;看他回答太学生问题时,指尖会轻轻敲着书页,思路清晰得很;看他提到 “利民” 时,眼底那点亮,像淬了晨光。心里竟生出点莫名的认同:这个人,懂权衡,懂进退,不像陈执中那样急功近利,也不像刚才的太学生那样只谈理想,是个能落地的人。
日头渐渐升高,晨雾散了,阳光把太学的庭院照得亮堂堂的,槐树枝桠的影子落在青石板上,晃得人眼晕。苏明远要回太常寺,起身告辞。韩景昭送他们到大门外,目光再次落在苏清晏身上,笑着说:“苏小郎君若是对太学感兴趣,下次可以再来,我给你讲讲太学的藏书楼 —— 里面有不少关于庆历新政的抄本。”
“多谢韩兄。” 苏清晏躬身行礼,不敢多看,跟着苏明远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