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炸开,雨点也接踵而至。
暴雨如注,意外地却没有风。街上打伞的人往回赶,屋里打伞的人往外去,都在往挣脱的方向努力着,可悲的,只不过是从一方天地的东南过到了西北。我透过相机的镜头向外望,却定格不清任何一个人的表情。
清洗的过程是短暂而模糊的,就像肮脏的状态是悠长而饱满的一样。
“拍什么呢?”一颗脑袋挡了过来。
“没什么,就是拍拍外面的雨和云。”我回君少道。
“那东西能拍得清吗?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君少问。
“拍不清的,但是可以看清。”我自言自语道。
“别天天神叨的了,一会儿吃饭。”哼了一声,他转身下楼去取外卖。我望着外面潮湿的世界,再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有点儿分不清楚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我。
“别看了,今天是一荤两素。”
“来了。”
我的躯壳背对雷声,转身笑着接过饭菜;我的灵魂起身向前,面无表情,向雨夜里走去。
今天是中秋节,大学食堂的伙食特价。可难吃依旧,我们还是自觉选择外卖。
水滴大学坐落于群山之中,只有一条通向市区的公路,三面环山,顶头的天空却很是辽阔,有飞机,也有飞鸟。学校中心挖了沟水渠,名为海心湖,夏天发臭,冬天结冰,湖心的亭子豢养着几只大鹅,湖里的碎石间游弋着几条红鲤。一走一过的人们先会被门口硕大的石碑吸引,据说是东海中的压眼石,建校初被运来,一面圆润光泽,一面粗糙斑驳。润的面子提上校名,此面向外;糙的里子涂满校训,示以内人。
躺在床上,我问君少:“你喜欢海?”
“不喜欢。老子喜欢山沟沟,娶个婆娘生个白胖小子,天天安逸得很,白天打打柴挑挑水犁犁地,晚上……”
“打住,那你怎么考这儿来了。”
“你喜欢?”
“我也不,我只是想看看海。”
因为家在内陆,我从没见过海。生在群山绿草之间,牛羊遍野,花鸟成群,是嘈杂里长大的小孩。总想看看仅次于男人胸怀的海到底是什么样子。是像他们说的那么宽广,那么静谧,那么深不可测又那么暗流涌动么?但我却又隐隐感觉自己是不可近观海的,就像暗恋怀春的少女那般,终究患得患失。倘有一日可面对面相峙,比起自己的卑缈与不堪,我更恐难以接受的大概是苦闷的现实与心之所系相去甚远。
于我而言,海也是如此。
“那不就得了,在哪儿不是上?混个一等毕业证得了呗。”君少埋下一大口饭。
你说君少?此人乃鄙人之对铺舍友,小油腻,爱摸鱼,暂不作介绍。
一等大学是介于特等与二等大学之间的不伦不类。念过大学的才知道富含着特等专业的特等大学是真正的高校,收纳了全国各地的佼佼者,跳级者,保送者与竞赛者等;二等大学则是混混、流氓、以及一小撮将来期冀会努力跨越成为一等或特等的刻苦之士的聚集地;剩最后,一等大学就成了藏匿一众五湖四海的、攀不上特等的废物们的中间地带。没读过大学的大多数人们都认为一等大学配为顶尖级别,都为自家孩子能报上一所一等而欢欣鼓舞。
就像当初我妈一样。
“哎呀儿子,这分可以了,挺不错啦!咱们毕竟还得着病呢。”
至于是什么病,我也不知道。症状只是记不住形形色色的人和事,时常会忘掉刚认识的朋友,同学,以及认识很久的故交;或者是刚刚吃过的午饭,几年前的某一段时间的种种变故——但是这种遗忘很随机,认识再久的挚交,兴许吃了顿饭就成了陌生人。我妈怕我哪天也把她和爸忘掉了,索性初中就开始带我到处求医。
中医西医蒙医藏医,只差洋医生没有瞧过,都看不出什么端倪,最后只得讲说:海默症。我问医生这是什么病?他说是很符合我的症状的一种病,在国内还很罕见,我说为啥要叫这个名字呢?他说因为和阿尔茨海默症状况很像,但是只是对人事的记忆残缺,而且青少年的发病率几乎为零,所以取其名字的一半。我大骂医生扯淡放狗屁!冷静下来后赔笑说刚忘了医生是谁。医生没再说什么,好悬没通知精神科给我办住院。陪了我几年,它也陪着我读了一等大学,不晓得还会陪我多久,看样子有些舍我不得。
“正义教要遴选人学生了,你准备进不?”君少举着路上捡的宣传单问我
“你给我念念啥要求。”我边走边问他。
“好麻烦的喔,要手写大几千的申请书,分批次进行初试终试;要长相端庄,还要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要家庭年收入不小于二十万人民币,唔……还有一条,甚至还必须要有至少一个对象?!”最后一句他是喊出来的。
“啊?这都能评国家三好学生了,肏,宇宙三好生都行了吧,好离谱啊我的天!不过,为啥必须有对象啊?还‘至少’一个!”我问。
两眼一眯,他狡黠地朝我一撇:“你猜为啥?”
“禁止教员杂交,防止‘近亲’结姻。”我义正言辞地说。
“噗……哈哈哈,亏你丫想得出来。来,这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呢!‘注:最后一项旨在敦促教员们为本教发展勠力同心,同舟共济,免去精神诱因。’”
“靠,太扯了吧!还真不如我的理由说得通。那单身汉还不配有个信仰啦?”我说。
“哎,你别说,就你这脑子里的浆糊,没准还真贴合他们的教义。天生的教徒啊!”君少略带嘲讽的嗤笑说。
“你还真别激我,就哥这头脑,最次也是个教主的料!等我入了教,当了他们的头子,这教规我就得大改特改,必须得好好整顿一番!”我坚定地拍拍胸脯,传到我耳朵里的却是刚喝下去的鸡汤搅着米饭的打旋儿声,像是死寂的湖面突然被从湖底拔掉了塞子,卷着湖面褶皱的苔藓皮直冲地下,瞬间无影无踪。
“扯半天,所以你到底进不进啊?”君少问。
“我应该要进的吧,我爸妈说是教员好找工作。有个教员证简直是通关文牒一样,上社会大家都看这个。但……”我迟疑起来。
“怎么?”他问。
“真看到了招录要求,和我之前听家里人说的大相径庭。主要是这条件也太苛刻了,就拿最后一条来说,对象我都没有。”我哭丧着脸说道。
君少突然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他们明面上卡死的这些都是最终考核的要求,近几年因为门槛太高已经流失掉好多优秀人才了,这些规定大多是最初的创立者制定的,自然没法变动。但是人是活的呀,而且不同大学,不同地区的入教政策虽然大同,也有小异。好多人都是单身入的教,毕业也都成为了各个岗位上的精英翘楚,毕竟教会也是让你慢慢成长的地方嘛”
“哇塞,深藏不露啊哥们,你这消息都哪来的?”刹那间他好像在我眼前长高了几公分样。
“主要是家里我大舅酒是教员,也听他们说过这方面的事儿。不过我感觉你应该没戏。”说到这儿,君少低下了头。
“咋地呢,瞧不起哥们?我当教主好不赖不给你个教政委当当啊?”我梗起了脖子。
“不是,主要教员们都非富即贵,咱们这种穷鬼很难僭越呢。”他轻叹了一口气当作句号。
“那你大舅不是教员吗,他们有钱你家咋还这么穷?”我不解。
“没钱就不算亲戚了,哪还敢攀关系呢?”他说。
“这样啊……”我没了声。
他刚长出来的几公分霎时不见,竟然好似又倒缩了一些,和我杵在阳台的行李箱一般模样,方正又普通。
说到这个正义教乃是大有来头:传言是从先皇人帝的时代流传至今,乃为人帝所创,取名为“正义”旨在呼吁人们莫忘邪不压正,且行善事。而且相比于佛教和基督教等世界大教,正义教不论信仰,只论证件。时至今日,成为教员便成了人们就业、相亲、乃至成家的一条黄金标杆。当然,有光明就有阴影,随之而起的办证潮流也愈发激烈,“假证”盛行,公共厕所的广告完全可以媲美办身份证的量。
我放下筷子,转过身,望着像墨迹晕染开的天空慢慢倒放,一点点放开晴来,神却早已跑到了云霄之上。我拨开浮云,隐约望见一把金闪闪的椅子,上面刻着四个大字:教主之座。我奋力划着手飘过去,却发现椅子上闪烁着的光芒,竟都是一颗颗镶嵌着的人眼,在阳光的照耀下发生着不可思议的折射与反射,迸出妖冶的光芒。我顿时感到头晕目眩,心慌如麻。此时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非吾教徒,不可近焉;其心劣拙,其罪可诛!我吓得扑通一下跪倒在椅子前,膝盖被湿漉漉的云儿打湿,我不禁想起自己从小怕凉,我妈说我年纪轻轻就容易得关节炎,叫我出门在外多注意保暖。但是现在也没心思想这些了!我不敢抬头,匍匐着大喊:擅闯禁域,本非吾意;臣之忠心,日月可鉴!突然一只冰冷的手戳了下我的脑袋,我想这必然是先教主的神谕,暗想:妈的,老子果然是天选之人!不由得笑出了声,哈哈哈!一抬头却是一张满面油光的脸和君少胖乎的爪子:
“笑你妈呢?走啊,洗澡去。”
“哦,走吧”我失望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