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竹村爱诗死去的五年里，我的人性仿佛从我身上一片一片的剥落下来。
那一天，爱诗从教学楼的楼顶一跃而下。在空中，她的身体就像劳累许久之后瘫在床上的上班族那样舒展开来，这样不雅的姿势我本来想要笑她来着，可是没等我像以前一样嘲笑她，她便摔在了地上，四肢都朝着奇怪的方向扭曲，鲜红的蛇从她的脑袋里爬出来，白色的骨头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那时候大概是春天吧，因为我记得有一个细小的花瓣飘到了爱诗的脸上，她的血液浸透了粉色的花瓣。我不知为何地想要帮她拿掉那片花瓣。不过很快我就听到了许多人的尖叫，老师也冲上来把我从爱诗身旁拉走了。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来着，大概不重要吧，不然我也不会忘记的那么快。
爱诗死后，我照常上学，过着自己的生活，不过我似乎也开始逐渐遗忘某些事情，就例如爱诗到底长什么样子来着？她说话时的语气和声音又是什么样来着？我原本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来着？
不过就像爱诗死后究竟又发生了什么一样，我不记得了，那也就不重要了。
“船平前辈，今天晚上我们去外面去吃饭好不好。”回过神来我已经是大人了，已经工作了，可爱的后辈正邀请我出去吃饭呢。
成为大人后，似乎春夏秋冬都已不再重要，当下该做什么，晚饭该吃些什么成了我生命中为数不多需要思考的事情。
那位可爱的后辈叫五十岚春树，是今年刚刚进入我们公司的新人。她长的很可爱，大概是因为工作尚未磨灭她生活的热情，现在的她简直就像是舞台上的偶像一样闪耀与精力充沛。
“不了，今天开了不少会，我有点累了。”我委婉的拒绝了她，不知为何我并不想在她面前带上那副虚伪的假笑着的面具。
“哎呀，船平前辈已经送我回家那么多次了，我也不能白白坐你的车啊
。”春树将身子探到了驾驶位，一只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
“喂，这样很危险的。”我提醒了一下她，但并没有直接将她的手拍开，或许是我连发火的精力都已经没有了吧。
“船平前辈虽然看上去每天都是笑着的，但总感觉你一直都是一个人。这样下去可是会得心理疾病的哦。”透过后视镜，我看到了春树鼓起脸颊故作生气的样子。
感觉好像河豚啊。
“好吧好吧，不过仅限今天晚上。”我有些无奈的接受了邀请，总感觉身体有些沉重，可能是最近失眠的原因吧。
“好耶，最爱你了琉璃前辈。”春树高兴的像个小孩子一样。
“好了好了，别再蹦哒了，再不安分点我可就反悔了。”我于是也就像训斥小孩子一样训斥着春树，“还有，叫前辈可得叫姓氏，应该叫我船平前辈才对。”
“是！船平前辈！”春树瞬间将身体挺得笔直，像是水手一样回应我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有些温暖，这种感觉已经多久不曾有过了呢。
“所以说啊，过去能够成为过去真是太好了，现在的我啊，可是很幸福的呢。”春树红着脸，端着喝了一半的啤酒，向我说起了她高中与大学的各种糗事。
“我以前可是一直很想当个歌手的，不过因为好多人都说‘春树你唱的实在太难听了’，于是我也就放弃了，这么说起来船平前辈你以前有没有什么梦想？”
“我吗？”大概是察觉到了我一直心不在焉，没有仔细听她说话吧，春树将话题自然而然的抛给了我。
“梦想啊……”
曾经有过吧，不过早就跟着某个人一起死了。
“从小到大我的父母对我的管教都非常严厉，基本上没有闲暇时间去搞艺术。如果单论对于未来有什么想法的话，可能就只有找一份好的工作然后就在岗位上干到退休那一天吧。”我选择了告诉她一半的事实，我不想对这个孩子撒谎。
“这样啊，难怪船平小姐那优雅，那么美丽而孤独……”春树迷迷糊糊的用左手牵住了我的右手，傻笑着说道：“琉璃小姐，其实…我…一直……”春树的话还没说完就倒头睡去了。
聚餐的地点定在了我家楼下的一家烤肉店，原本指望春树吃完饭后还能自己走路，不过现在恐怕是不行了。而我自己也喝了一点酒，于是我只能背着她回到自己家。
打开客厅的灯后，色彩单调的家具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明明是自己的家，结果却连一点生活气息都没有，这种事情不免让我意识到了自己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带客人回家了，或者说是从来就没有带过客人回家。
我家的沙发有些狭小，如果睡觉不那么安分的话很容易就滚到地上。以前喝醉了的时候，明明是睡在沙发上，但醒来以后却发现自己躺在了地上这种事情也是经常发生。所以我将春树安置在了自己的床上，顺带着点亮了书桌上的那盏台灯。
暖色调的灯光照在了成堆的稿纸上，上面写了许多故事，不过没有一个能够使我满意。不过是一堆垃圾，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我在尽量不吵醒春树的前提下开始收拾稿纸，不过在我收拾完第一摞时，一支看上去有些价格不菲的钢笔从纸张中的间隙掉在了桌上，发出了啪嗒的声响。
“琉璃前辈？”
春树大概是被我吵醒了，发出来迷迷糊糊的呢喃。我叹了口气，结束了收拾桌面的工作。
“要喝点水吗。”我对脸颊还有些红润的春树说道。
“谢谢琉璃前辈，你真是温柔呢。”春树有些痛苦的闭上了眼，右手不停的揉着着自己的脑门。
“天也不早了，明天虽然是休息日，不过你最好不要那晚还自己一个人走夜路，先住在我家吧。”我趁着为春树倒水的间隙向她解释了目前的状况。
一杯温热的水在这样的冬季不仅仅能温润一个人的肠胃，同时也能够温暖一个人的心。我用双手捧着杯子，递给了春树。
“谢谢。”春树像是一个生着病的孩子一样低声对我说道，“琉璃前辈还真是温柔呢。”
“客套话就免了，早点睡觉吧。”我起身刚准备离开，春树却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我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摔倒在了床上。
鼻尖传来了一股甜甜的，很好闻的香味以及一股淡淡的酒精味，我就这样倒在了春树的怀里。
“琉璃前辈，其实我一直……一直都好喜欢你。”春树紧紧的搂住我，炙热的体温仿佛要将我融化。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春树的爱恋，我并不排斥同性之间的爱恋，并且我也觉得春树是一个不错的姑娘，我在内心深处觉得我配不上她，我无法如她期待的那般回应她热烈的爱。时间从我身上夺走了太多的东西，包括那颗渴望爱的心。
“不回应也没关系的。因为现在我只想紧紧抱住你。” 春树侧躺着，从我的背后紧紧的抱着我。就像是恐惧着寒冷一样，她抱得很紧，几乎要将我的骨头碾碎了。
我握住了她搭在我肚子上的手，春树稍稍将力道放松了一些，不过还是将其控制在我无法轻松挣脱的范围内。
“琉璃前辈应该也喜欢女孩子吧，你还是单身吧，公司里向你主动示好的男人你全都拒绝了对吧。”春树凑近我的耳朵对我说道：“如果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那我现在就走。或者你只是单纯的讨厌我也可以。”
“我并不讨厌春树。只是，我害怕我无法回应你的爱。”
春树的双手在我的身上摸索着，简直就像是在寻找我的真心在哪。我的脸颊也变得赤红，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
“没关系的，只要你能一直像这样就好了”春树将她那年轻的肉体靠了过来，我感到背后传来了柔软的触感。
“看着我，琉璃前辈。”她将我的头强行扭了过来，我就这样看着她泛着潮红的脸颊。
紧接着她吻了上来，嘴唇轻柔的质感刺激着我的神经，我不再抵抗了，只是任由她摆布。
宛若沉入了由甘甜松软的棉花糖所编织的温柔乡，一切都是如此的温柔而甜蜜，仿佛过去二十余年的孤独与寂寞在此刻尽数灰飞烟灭一般。
虽然有点背叛的味道在这样的缠绵中，不过这样的夜晚或许也挺好的。
你说对吧，爱诗。
那些事情结束后，我难得的睡到了九点多钟才起床。
春树似乎早就醒了，但她一直没走。我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在厨房里面做早餐。
“琉璃姐早上好！”不知她哪来的那么多精神，一大早上还能如此元气满满的向我打招呼。
“琉璃姐也真是的，冰箱里面连一点储备粮都没有。肯定在家没有认认真真吃饭，这样下去会营养不良哦。”春树翻找这冰箱里面所剩无几的食材，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应该只剩下一盒鸡蛋与一袋不知道有没有过期的面包。
“不好意思，平时可能随便应付两口就行了，没想到你会在这里呆那么久。”我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现在的我恐怕有些无法直视春树了。
“那也得好好吃饭，不然会瘦成皮包骨头的。”春树径直走到我面前像监护人一样对我说道。
“好啦好啦，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比春树稍微高一点，于是我借此机会摸了摸她的头。
熟悉的洗发露的香味，看起来已经在我家洗过澡了吗。不知为何，脑中突然浮现了春树洗澡时光着身子的模样。
春树简单的做了两份煎鸡蛋，万幸的是面包并没有过期，于是在进行了简单的加工后，一顿简陋的早餐就做好了。
“我开动了。”春树说完便啃起了夹着鸡蛋的面包。
我没有那么着急的开动，或许是不饿吧，这种感觉已经持续好久了———虽然会感到饥饿但就是没有食欲。
“怎么了，是觉得我做的不好吃吗？”春树见我迟迟没有开动，便眼泪汪汪的看着我。
“没有，只是……我还不饿。”看着坐在桌子对面的春树，我的内心深处仿佛有一处空缺正不断的被填满。那个地方荒芜了许久，如今爱意的甘霖终于开始滋润并填补那个空缺了。
“或许，我现在的确有点饿了。”我试着尝了几口鸡蛋面包，有些出乎意外的好吃。
“味道不错嘛。自己在家经常下厨？”
“嗯，毕竟我的父母早就不在了，从懂事开始我就一直是自己做饭了。”春树罕见的有些消沉，“不过没关系的，这种事情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况且你也终将会知道我的一切的。”
“抱歉，毕竟这种事情并不愉快。”
“没事没事。”春树立马又恢复了原来的那幅模样———像个偶像一样开朗的女孩。“那琉璃姐你来说说那支钢笔的事吧，看起来好像超级贵的，并且似乎年代有些久远。”
“啊，那个啊，它是我一个已经过世的朋友送的。或者可以说是恋人吧，不过我并没有回应她的心意，最后甚至将自己的理想与心全部揉碎与她一同陪葬。”
“她的名字叫做竹村爱诗，我的高中同学。”
“我们的相遇或许只是偶然吧。偶然间她看到了把一大堆笔记本扔到垃圾桶里的我，偶然间她捡起了掉在地上的那一本笔记本，又是偶然间她找到了我搭话，告诉我我写的东西很好，不能放弃梦想之类的漂亮话。”
“她就是那么一个爱说漂亮话的人。不要放弃，坚持下去，梦想一定会实现的。这些话她对我说过无数回，激励着我去向世人展示自己写的小说，不放弃自己的理想。”
“可是她那么爱说漂亮话的人最后还是死了。”说起往事来我就会变得滔滔不绝，不过这只能怪爱诗让那段未饱和的时间变得过于耀眼就是了。“不好意思，我讲了些奇怪的话吧，姑且就算扯平了。”
吃过早饭后，春树躺在了我的沙发上悠哉的刷着手机，平时周末我会躺在那里边抽烟边看书，虽然爱诗似乎很讨厌抽烟的人，不过生活的种种却总是压得人想就此沉溺在尼古丁的麻醉感里。
所以我只好给自己立下规矩，一周只能抽两根。不过这点剂量似乎也无济于事，大学染上的烟瘾最近几乎都要消失了。
打开窗户后，一股寒风灌入了是内，我叼着那根烟，用手护住打火机那微弱的火苗，即使这样火焰还是接连几次都没有点着。
“琉璃姐不准抽烟。”春树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旁，顺手还抢走了我叼在嘴上的烟。
“好吧。正好打火机也点不着。”我略感遗憾的将打火机塞回裤子口袋。
“嘿咻。”春树将那支烟丢出了窗户，因为我就住在二层，所以并不存在丢到人的风险，“琉璃姐一定要珍惜自己的生命啊，抽烟最折寿了。”
我叹了口气，就这样关上了窗户。
由于沙发被春树占领了，所以我只好抱着书坐在餐桌旁阅读。
“琉璃姐，你不然和我挤一挤吧。”春树腾开身子，在狭小的沙发上为我腾出来一片空间。
“不了……”我刚想拒绝，春树就不由分说的拉住我的手，把我拽了过去。我们两人就这样挤在狭小的沙发上，这种距离下我甚至可以感受到她的心跳。
“说实话，我还想多了解一点关于竹村爱诗的事”春树搂着我的脖子说道，我躺在她的大腿上，看不清楚她现在的表情。
“实话说我也并不了解她，因为我至今不知道她死去的原因。她留下来的仅仅只有一份遗书——空白无物的遗书。”
“也就是一张白纸吗。现实里面原来还真有人会这样干啊。”
“是的，爱诗就是那样的人，她用最精致的信封寄给我一张白纸，很奇怪吧。”我苦笑了一下，心中的那个春天再次发出了痛苦的呻吟。“爱诗也曾向我告白过，不过我自始至终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回应，这件事在日后也就不了了之了，但祸患的种子还是被埋了下来。爱诗告白的事情被传来出去，同龄人的白眼，冷嘲热讽，质疑与曲解，或许就是这些东西吧她逼上绝路的吧。”
我从春树身上离开，轻声发出叹息。
如若有爱的话，如若我当初接受了她的爱，与她一起承受痛苦，与她互相舔舐伤口的话，她的结局是否能被改变。
我不知道，但我唯一能确定的是她擅自的离去在我心中留下了一个缺口，一个尚未饱和，要用一生去填补的春天。
清晨的街道空无一人，我牵着春树的手走上了街头，今天就是冬天的最后一天了。天气依旧十分寒冷，但或许在某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春日的新芽早已开始向阳生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