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鲁特一行人又在开阔的平原上行进了数日。临近晌午,灼热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远处的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绵延山脉的轮廓,打破了连日来单调的景色。
艾莉希亚骑在马上,被温暖的阳光和规律的蹄声催得昏昏欲睡。她双手无意识地扶着马鞍前桥,小手里还攥着缰绳,水蓝色的双马尾随着马匹的步伐一晃一晃,小脑袋一点一点的,仿佛下一秒就要从马背上栽下来。
巴鲁特也走得有些百无聊赖,手里反复掏看着那张已经变得皱巴巴的地图。他眯起眼睛,对比着前方的山势与地图上模糊的标记,脚步忽然一顿,整个人停了下来,眼睛微微瞪大。
“三座并排的山峰……平原尽头……山前有河流穿过小片树林……”他低声喃喃道,又抬头仔细看了看远方那几座越来越清晰的山峦。
“喂,巴鲁特,发什么呆?快走啊,别告诉我你这就不行了,刚才我可把最后一点果汁分给你了!”旁边的莱丝没好气地催促道,顺便心疼地摸了摸腰间那个小巧的水壶,轻轻晃了晃,听着里面所剩无几的液体发出的轻微声响,估摸着大概只剩下一两口她珍藏的葡萄汁了。
巴鲁特仿佛没听见她的抱怨,只是重新迈开步子,同时道:“前面可能有地下迷宫。”
“地下迷宫?” 这个词像是一颗小石子投入了水上。原本昏昏欲睡的艾莉希亚瞬间竖起了耳朵,睡意全无,蓝宝石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察觉不出的兴奋光芒。她望向巴鲁特,又看了看远处那宁静的山水,“本小姐在话本里看过,迷宫不都应该在非常危险、人迹罕至的地方吗?” 她抬起小手,指向那片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安详的区域,“可是那里看起来……很安静,很平和啊。”
“山清水秀,风景秀丽,魔物稀少,依水傍山,水草丰美,足够养活很多牛羊。”巴鲁特列举着,同时将地图收了起来,反问道,“艾莉希亚小姐觉得这地方怎么样?”
“很……和平?而且看起来很适合人们居住生活。”艾莉希亚竖起食指,说出了直观的感受。
“但是那里却没有村落,没有炊烟。”走在后面的莱丝插嘴道,她的目光也锐利地扫过那片区域。
“没错。”巴鲁特点头,接过话头,“这通常只有两种可能。第一,那里盘踞着大量危险魔物,人类无法立足。”他冲着前方不远处,几只正在悠闲奔跑、形似绵羊但头顶弯角的鲁鲁羊努了努嘴。
“要是有很多吃肉的魔物,这些傻乎乎的鲁鲁羊早就被吃光啦,哪能这么自在。”艾莉希亚立刻指出了矛盾。
“所以,很可能是第二种情况,”巴鲁特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带上了一丝谨慎,“那里存在一个‘隐藏’的迷宫。这类迷宫……会周期性地、主动地清理周围一定范围内的活物。它们可能散发出特殊的诱导性气体或波动,吸引生物靠近,然后让其在迷宫外围就迷失方向,或者被迷宫内渗出的魔物杀死……最终,成为滋养迷宫本身的养料。”
他顿了顿,目光凝重地望向那片看似恬静的山水:“越是看起来完美安宁,越可能藏着看不见的陷阱。那里不是没有生命,而是……可能已经形成了一个以迷宫为中心的、安静的死亡区域。那些鲁鲁羊,或许只是还没来得及被‘清理’掉,或者因为某些原因暂时不会被影响。”
“那怎么办?我们要绕路吗?”莱丝拍了拍法师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里带着点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毕竟,“隐藏迷宫”和“定期清理”这种词组合在一起,听起来就绝非善地。
巴鲁特望着前方那几座在日光下轮廓清晰的山脉,摇了摇头:“不行,咱们手里的补给撑不住绕远路。”他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而且,这山脉左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右边则是奇石林……想要从这两边绕过去,最快也得额外多花三天时间,我们的干粮和水根本不够。”
“奇石林?那是什么地方?本小姐怎么从未听说过?”艾莉希亚好奇地追问,暂时从对迷宫的想象中脱离出来。
“不是什么好地方,我对它也不算熟悉。”巴鲁特摊了摊手,步伐放缓,似乎在斟酌用词,“只知道那边是片有来无回的死地,当地人称它为,‘死亡的利扎特林’。”
跟在后面的乔司补充道:“在我的故乡那边,‘利扎特’是人们对一些行事诡秘、崇拜邪物的魔教团伙的统称。那片林子用这个名字,肯定不吉利。”
“魔教?”艾莉希亚用小手撑着下巴,努力回忆,“魔教……我记得父……我听人提过,魔教信奉的头领,好像是叫‘死亡魔龙’来着?”
巴鲁特默默转过头,纠正道:“那个魔教崇拜的所谓‘头领’并不是真正的死亡魔龙,那是他们自己编造出来、自封的信仰。真正的死亡魔龙……那是另一个层次的古老传说,跟这些装神弄鬼的家伙不是一回事。”
“呦,巴鲁特,你懂得还挺多嘛。”乔司在后面有些意外地说。
巴鲁特立刻挺起胸,用夸张的语气嚷嚷道:“那当然!毕竟我从小就是个热爱知识、手不释卷的文化人!”
“得了吧你!”莱丝毫不留情地拆台,“你看的都是些什么《勇者和恶龙的一百零八种姿势》之类的奇怪绘本吧!”
“咳咳!”巴鲁特被呛了一下,赶紧扯开话题,“好了好了,到午饭时间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先找个地方休整一下。” 他朝左边一片相对平坦、有灌木遮挡的空地一指,然后回头对众人说,“你们先准备柴火生火,我去旁边解决一下个人问题。” 说完,他也不等回应,一溜烟就钻进了旁边的灌木丛,消失不见。
“啊啊啊这个懒猪!就知道偷奸耍滑!”莱丝气鼓鼓地对着他消失的方向挥了挥拳头,但还是利落地从马背一侧的行囊里抽出几根预先劈好的干燥木柴,又从自己的小包里摸出一个火折子递给乔司。“乔司,生火!我去搭柴火!”
乔司应了一声,接过火折子开始熟练地摆弄柴火。一直高度警戒、几乎没说过话的妲依,这时才悄悄松了口气,一直紧握着弓弦的手指微微放松,手心早已被汗水浸得发白,甚至在弓弦上留下了湿痕。她默默从随身小包里拿出一块干净的手帕,仔细地擦拭起心爱的长弓。
另一边,艾莉希亚看着大家都开始忙碌,也试图从马背上下来。然而,她高估了自己的腿长,也低估了这匹黑马的高度。她小心翼翼地伸脚去够马镫,却总是差那么一点,急得小脸微微发红。当她想学着大人的样子,双手撑着马鞍边缘往下滑时,乔司看到了,好心地伸出手想接她。
“不许碰!”艾莉希亚立刻像只被侵犯领地的小猫一样瞪圆了眼睛,脸颊因为羞恼而泛红,“本小姐下个马而已,用不着你帮忙!”
乔司挠挠头,收回了手。艾莉希亚深吸一口气,再次尝试,这次她心一横,松开了抓着马鞍的手,想要直接跳下去,结果脚在马镫上一滑,身体顿时失去平衡,惊叫着向后仰倒!
“呀——!”
预想中摔在地上的疼痛并未到来,她落入了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艾莉希亚惊魂未定地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正是巴鲁特那张带着无奈表情的大脸。
“亲爱的!”艾莉希亚瞬间将刚才的惊吓抛到九霄云外,蓝宝石般的眼睛一下子亮得惊人,紧紧盯着巴鲁特,瞳孔里仿佛要冒出粉红色的爱心,“你果然时刻都在关注着我,心里有我!我们果然是天作之合,现在就结婚吧!”
“结你个头啊!快放开巴鲁特你这个不知羞的小鬼!” 刚搭好简易灶台的莱丝一回头就看到这幕,瞬间炸毛,像一道红色旋风般冲了过来,对着还抱在一起的两人张牙舞爪地“哈气”。
巴鲁特赶紧像丢烫手山芋一样把艾莉希亚稳稳放在地上,迅速退开两步。艾莉希亚脚一沾地,立刻转向莱丝,双手叉腰,摆出战斗姿态:“你这只粗鲁的野猫!怎么又来纠缠本小姐和夫君的家事!”
“哈?!你管谁叫野猫?!你这个连马都不会下的矮冬瓜!”
“你说谁矮冬瓜?!”
“就说你!”
眼看新一轮的猫猫大战一触即发,巴鲁特赶紧站到两人中间,举起双手做投降状:“两位祖宗!先吃饭行不行?吃饱了才有力气吵架……啊不是,是才有力气赶路!”
乔司已经生好了火,架起了小锅,里面煮着简单的菜干肉汤,香气开始飘散。妲依也默默地从行囊里拿出硬面包分给大家。
巴鲁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一屁股坐在铺好的毯子上,从一直安静旁听的妲依手里接过一块硬邦邦的面包,看也没看就塞进嘴里,半截面包还露在外面,他就开始费力地咀嚼起来。
“喂,巴鲁特,你就不能就着汤吃吗?这么干啃也不怕噎死。” 刚刚结束和艾莉希亚短暂交锋的莱丝跪坐在毯子边缘,右手拿着长柄木勺,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着架在火堆上的小锅里翻滚的菜汤,眼睛却盯着巴鲁特,眉头微蹙。
“饿了,先垫垫肚子。” 巴鲁特含糊不清地回答,似乎毫不在意。他将面包拿下来,狠狠咬了一大口。
莱丝撇撇嘴,把勺子横架在锅沿,伸手摘下自己那顶有些歪斜的尖顶法师帽,放在身旁。她左手掩着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长途跋涉的疲惫似乎开始显现。妲依见状,默默地接过莱丝放下的勺子,继续用力搅拌着锅里的汤,防止糊底。
“话说回来,我们尊贵的大小姐,” 巴鲁特咽下嘴里的面包,看向正小口小口咬着硬面包的艾莉希亚,“吃这种粗食,真的没问题吗?”
艾莉希亚立刻抬起头,虽然被面包刮得喉咙有点不舒服,但还是努力摆出甜美的笑容:“夫君吃什么,我就吃什么。能与夫君同甘共苦,是我的荣幸。”
“真能装。” 旁边已经四仰八叉躺在毯子上的莱丝,嘴里叼着一根随手揪来的草茎,望着天空,毫不留情地拆穿。
艾莉希亚的小脸瞬间气得通红,但想到刚才巴鲁特“吃饭时别吵”的警告,强行把到嘴边的反驳咽了回去,只是气鼓鼓地一把夺过妲依手里的勺子,在锅里胡乱搅动起来,仿佛把锅当成了莱丝泄愤。
“啊…不要乱搅,汤要洒出来啦!” 妲依小声惊呼,想拿回勺子,但艾莉希亚紧紧攥着不放。
巴鲁特没理会那边的小小争端,他吃完最后一口面包,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目光望向远处依稀可见的山脉轮廓,若有所思。
“喂,巴鲁特,” 躺着的莱丝看着天空,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你刚才说的那个死亡魔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我好像从来没在哪个传说或者历史书上看到过这个名字。”
巴鲁特有些诧异地转过头,看向那个躺在毯子上的虎牙萝莉。莱丝依旧保持着仰望天空的姿势,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但乔司和妲依也停下了动作,带着好奇的目光望了过来。艾莉希亚也竖起了耳朵,暂时忘记了和勺子的“搏斗”。
巴鲁特沉默了片刻,拿起水壶灌了一口水,清了清嗓子。“死亡魔龙啊……那要从哪里说起呢?” 他低声自语,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光。
“啊,对了。”
圣战前78年,现土神国所在处,一处与世隔绝的小村庄。
“里耶斯!跟我们一起来玩吧?”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蹦跳着跑到坐在村口大树下的男孩身边,脆生生地邀请道。
被女孩称作里耶斯的男孩,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头发有些乱糟糟的。他正低头专注地看着地上爬行的蚂蚁,用树枝小心翼翼地拨弄着。听到女孩的声音,他头也没抬,只是冷淡地回绝:“不了,我还有些事要忙。”
说完,他放下树枝,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看也没看旁边一脸茫然和失望的女孩,转身朝着村庄边缘、靠近森林的小木屋走去。
“哈哈,你看他,又是这样!” 不远处几个正在玩泥巴的男孩中,一个胖乎乎的家伙指着里耶斯的背影,大声嘲笑道,“这就是里耶斯,从来不跟我们一起玩的怪胎!整天就知道捣鼓些没用的东西,虫子啊,烂木头啊什么的!”
“就是就是,梅梅,你别理他。” 另一个瘦高个的男孩附和道,“他不仅不跟我们说话,还总一个人自言自语,神神叨叨的。我还听说,他家里养着些奇奇怪怪、脏兮兮的东西,说不定会传染怪病!”
那个叫梅梅的女孩听完同伴们的话,又看了看里耶斯那孤单瘦小、逐渐远去的背影,小脸上原本的善意被厌恶取代,她皱起鼻子,小声嘟囔了一句:“真恶心。” 说完,她也懒得理会那几个向她献殷勤的男孩,扭头跑回了自己家。
“他以为他是谁啊?大人吗?”
“你为什么不说话?哑巴吗?”
“自言自语的疯子……”
“他就是个奇行种,和我们不一样。”
“我为什么会把你这个怪胎生出来?!”
床上的男孩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他在黑暗中颤抖着伸出手,在床边摸索着,却什么也没摸到。他心中一惊,猛地坐起身。
就在这时,一点微小的、几乎融于黑暗的动静传来。他眼角余光瞥向床边,只见一团小小的黑影灵巧地顺着床腿爬了上来,黑影的“手”里,捧着一副样式古朴、边缘有些磨损的黄铜边框眼镜。
“里耶斯,里耶斯,” 一个尖细、仿佛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的声音传来,“现在是下午时间啦,太阳快要下山了哦。你答应我们的奶酪在哪里?在哪里?你说好今天要给的!”
里耶斯没有回应那尖细的声音。他沉默着,动作有些迟缓地接过眼镜,架在鼻梁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混乱的心绪稍微平复了一些。自从被全村的孩子孤立、嘲笑,被大人们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之后,白天对他而言就成了一种酷刑。阳光下的每一道目光都像针一样扎人。所以,他选择了在白天睡觉,在夜晚,当万物沉寂,月光笼罩大地时,才是他感觉安全、可以自由活动的时候。
他掀开打着补丁的薄被,赤脚踩在冰冷粗糙的木地板上,走到那个歪歪斜斜的床头柜前。他拉开最上层的抽屉,生锈的合页发出“吱呀——吱呀——”的刺耳声响,仿佛木头也在不情愿地抗拒着被打开。
抽屉里只放着数十块看起来有些干硬的奶酪块,散发着淡淡的、发酵过的奶腥味。
里耶斯伸出苍白瘦削的手指,从中捏起两块奶酪。黑暗中,几对细小、闪着幽绿光芒的眼睛,在床底、墙角等阴影处若隐若现,紧紧盯着他手中的食物,带着无声的渴望。
在那些目光无声的催促下,里耶斯面无表情地将其中一块奶酪,递向床边那个小小的黑影。
然后,在黑影伸出“手”来接的瞬间,他却忽然缩回手,当着那几对幽绿眼睛的面,将另一块奶酪,慢条斯理地、一口塞进了自己嘴里,用力地、几乎有些凶狠地咀嚼起来。黑暗中,只有他吞咽的声音,和那几道骤然变得焦躁、却不敢上前的细微骚动。
男孩看着那些因为他的举动而瞬间僵住、幽绿眼睛里流露出惊恐的小小身影,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残忍。然后,他才随手将那块奶酪丢了过去。
老鼠们似乎松了口气,又或许是被饥饿驱使,它们不再迟疑,迅速叼起地上的奶酪,敏捷地缩回床底、柜子后等更深的阴影里。很快,黑暗中便响起了细碎而急促的咀嚼声,贪婪又满足。
里耶斯被窗口缝隙钻入的冷风吹得打了个哆嗦,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现在正是严冬。天气随着傍晚的临近而愈发酷寒。他走回床边,拿起那件穿了多年、早已不合身、袖口和衣摆都磨得发白的旧外套,胡乱裹在身上,又套上同样破旧的鞋子。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向外走,不小心踉跄了一下,肩膀撞在粗糙的木板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揉了揉撞疼的地方,毫不在意。
他拿起靠在门边的那把比他矮不了多少的旧斧子,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外,天已经彻底黑透了。
冬季的天总是黑得极早。从大陆最北端,传说中生命禁区的极寒之地刮来的风,凄厉地呼啸着,仿佛裹挟着那片永恒冻土上无数冻毙生灵未散的悲伤与绝望,让这风也带上了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刺痛。
小小的村庄里,没有一户人家的窗户透出光亮。在这凛冽的寒风和冬夜的严寒面前,人们早早地缩进了被窝。寒风掠过不远处村民播种的、早已枯萎的裸麦田,干瘪的麦秆在风中无力地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连根拔起,卷上漆黑的夜空。远处不时传来被风吹松的木板或杂物滚落发出的“咕咚”声,更添几分荒凉。
“里耶斯!你在门口发什么呆!快把门关上!冷风灌进来了,我们要被冻死了!” 脑海中,那个尖细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抱怨和焦虑。
里耶斯被这声音唤回神。他没有理会脑海中老鼠们的叫嚷,只是紧了紧手中的斧柄,迈步踏入了冰冷刺骨的黑暗之中,甚至没有随手带上身后的门。
“里耶斯!!把门——关——上——!” 那尖细的声音气急败坏地在他脑中回荡,却很快被呼啸的风声淹没。
里耶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估摸着已经走出村庄快一里地了。他能看到自己提着斧子的手已经冻得发白,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在寒风中微微摆动。他依旧不在意,只是埋头朝着村庄后面那座笼罩在夜色中的山上走去。风在他耳边疯狂地吼叫,像是无数亡魂的哀鸣。
又走了约莫十几分钟,山路变得更加崎岖。他紧了紧身上那件过于宽大、并不能完全御寒的外套,目光在昏暗中搜寻。终于,他看到了前方几棵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枝叶落尽的老树。树下的阴影里,隐约露出一块半埋在冻土和枯叶中的石碑。
他走过去,蹲下身,用冻得麻木的手指拂去石碑表面的尘土和冰碴。借着微光,他勉强辨认出上面刻着的、早已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的两行字:
我听见了神的福音,祂将带我们走向光明。
我听见了神的谎言,祂将带我们万劫不复。
“……神,也会说谎吗?” 里耶斯对着冰冷的石碑,喃喃自语,呼出的气息瞬间化作白雾。没有人回答他,只有风声依旧。
他没有在石碑前过多停留,重新站起身,紧了紧手中的斧子,继续向山上走去。寒冷和疲惫似乎都被某种更沉重的东西压了下去。
在他的记忆深处,父亲总是穿着笔挺的军装,戴着金丝边眼镜,温和儒雅,却能在战场上指挥若定,平定叛乱。母亲温柔爱笑,虽然厨艺糟糕,常常把饭烧糊,却从未对他和弟弟发过脾气,总会省下钱给他们买甜甜的麦芽糖。
直到那场被后世称为第一次神明之战的灾难降临。水神麾下激进的亚人部族对人类城镇发动了闪电般的袭击。父亲驻守的边境小镇首当其冲,陷落了。当逃亡中的里耶斯收到父亲阵亡的噩耗时,年幼的心中便种下了对水神、对一切亚人族裔刻骨的仇恨。
然而,悲剧并未停止。一个月后,母亲在带他们继续逃亡的路上,被一支亚人狩猎用的兽牙箭射穿了胸膛,倒在了血泊中。年幼的里耶斯当场就要疯狂地冲回去,想要撕碎那些看不见的敌人,却被弟弟死死抱住。
“哥哥……妈妈已经死了……我不想你再死掉……好不好?” 弟弟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滚烫地落在里耶斯冰凉的手背上。
那一刻,无边的仇恨吞噬了他,但也有一股冰冷的力量支撑着他。他拉着弟弟的手,转身继续逃。他在心里发下毒誓:他要杀光所有亚人。然后,他要找到水神。找到了,就杀了祂。找不到,就让自己的孩子继续找,孩子做不到,就让孙子去……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总有一天,流淌着他血脉的后代,必将直面那高高在上的神明,然后…杀了祂!
怀揣着这个疯狂而执拗的念头,他和弟弟一路逃亡,最终在这个偏僻得几乎与世隔绝的小村庄落脚,想要活下去。
直到一年后,也就是昨天,为了寻找过冬食物而上山的弟弟,再也没有回来。
所以,他来了。提着斧子,顶着寒风,踏着夜色,走上了这座山。
里耶斯呼出一口长长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雾。他抬起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左手,抹了抹被寒气和呼出的水汽模糊的眼镜镜片,然后重新握紧斧柄,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上攀登。
又走了似乎无比漫长的几分钟,他终于踏上了山顶相对平坦的区域。他费力地拨开挡在面前的、挂着冰凌的枯黄灌木丛——
不远处的一小片空地上,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着躺在那里,正是他的弟弟。
里耶斯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了跳动。他丢下斧子,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跪倒在弟弟身边,颤抖着伸出手指,探向弟弟的鼻尖。
指尖传来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温热气流。
他还活着!
里耶斯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巨大的庆幸感几乎让他虚脱。他小心翼翼地想把弟弟抱起来,却发现地面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沉闷的震动。
“快跑,雄性人类,这是陷阱!” 一只羽毛凌乱的灰雀停在旁边的枯树枝上,用尖细的声音急促地叫道。
“大家伙在你的下面!在你的下面!” 另一只鸟也在不远处的树上扑棱着翅膀预警。
里耶斯跪在草地上,还没完全理解“下面”是什么意思,他面前的草地突然向上隆起、破裂!一个巨大、布满粘液和泥土的黑色阴影猛地从地下蹿出,带着令人作呕的腥风!他下意识想抱起弟弟后退,却绝望地发现,身后的草地同样裂开,另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巨大阴影升了起来,封住了退路!
这时他才看清,那根本不是什么独立的阴影,而是两排如同巨大岩柱般、交错生长的、沾满泥土的狰狞牙齿!他和弟弟,竟然正跪在一个从地下张开的、庞大到难以想象的生物的嘴巴里!
他猛地看向自己刚才丢下斧子的地方,斧子静静地躺在几米外的草丛中,遥不可及。把弟弟扔出去?不,已经来不及了!那布满利齿的巨颚正在他头顶上方缓缓合拢,投下死亡的阴影。
要死了吗?
就这样,和弟弟一起,不明不白地被这地底的怪物吃掉?
真可惜啊……一个亚人都还没杀。啊,真想,真想用那把斧头,狠狠地劈开水神那张虚伪的脸啊……弟弟也……对不起……
他摘下眼镜,紧紧握在左手中,闭上了眼睛,准备迎接那即将到来的、被碾碎的剧痛和无边的黑暗。
时间,仿佛停滞了。
一分钟?两分钟?还是更长?
为什么还没有痛楚传来?难道死亡就是这样的吗?一片虚无?死了以后,能见到爸爸妈妈吗?
他带着一丝疑惑和难以言喻的期待,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依旧是自己紧抱着弟弟的双手,眼镜还握在左手里。周围的草地确实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仿佛被无形力量禁锢住的崩塌状态,但并未真正塌陷下去。一切就像被按下了暂停键,连山顶呼啸的寒风都消失了,寂静得可怕。
“你还没有死喔。”
一个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并非通过耳朵。那声音空灵、婉转,带着奇异的温暖和包容感,就像记忆中某个早已模糊的、邻家大姐姐的声音。
“里耶斯少年。”
随着这声呼唤,他眼前的景象再次变化。怀中的重量消失了,四周变成了一片纯粹、柔和的白茫茫,无边无际。
“我的弟弟呢!” 里耶斯惊慌地四处张望,失声喊道。
“第一句话就问这个吗?嘻嘻。” 那女声轻笑了一下,带着点玩味,“放心吧,你的弟弟没事。咱只是暂时借用了一下这里,让咱们能更好地谈谈罢了。”
“稍微借用了克罗诺斯那家伙的一点能力,让时间稍微……停滞那么一小会儿。总之,效果还不错。”
“那么,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初次见面,少年。咱是莫伊拉,执掌‘命运’的神明。在其他种族那里,或许更常被称为——‘火神’。”
火神?执掌命运的神明?里耶斯混乱的思绪中抓住了关键。
“火神……你能见到水神吗?” 他急迫地问,仇恨的火焰即使在如此诡异的境遇下也未曾熄灭。
“当然可以,” 莫伊拉的声音带着一丝理所当然,“咱经常见到她。毕竟,神明的圈子也不算太大。”
“我要杀了她!” 里耶斯几乎是吼出来的,稚嫩的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恨意。
“第三句话竟然就是这个?真是执着的少年啊。不过……” 莫伊拉的声音似乎带着一丝欣赏,“这也正是咱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咱可以帮你。”
“帮你,杀掉水神。”
里耶斯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眼镜框。镜腿冰凉的触感让他保持着一丝清醒。“怎么帮?”
“咱可以让你,和你脚下那只‘黑色巨嘴鳄’融合。然后,再加上咱赐予的一滴‘神性’……你将超越凡俗的界限,化身为一条真正的黑龙。拥有翱翔天际的力量,拥有撕裂大地的利爪,拥有焚烧灵魂的龙息。” 莫伊拉的声音充满了诱惑力,描绘着强大的前景。
男孩瞪大了眼睛,融合?变成怪物?龙?
“咱知道你的顾虑。无非是担心你的弟弟,担心变成非人的存在。” 莫伊拉仿佛能看透他的心思,“但你想,如果你选择融合,你脚下这只即将吞噬你们的巨兽不也就一并消失了吗?你的弟弟能安然无恙地活下去,而你,不仅能活下来,还能获得向水神复仇的力量。甚至,你可以保护你的弟弟,让他不再受任何伤害。”
“……多么美妙的选择,不是吗?”
里耶斯沉默了。巨大的诱惑与未知的恐惧在他心中交战。良久,他抬起头,望向那片纯白虚无的深处:“代价呢?”
“哦呀,好聪明的少年。” 莫伊拉的声音里笑意更浓,“代价嘛……很简单。让咱好好看看你接下来的‘行动’,让咱得以稍微窥见一番,由你亲自展开的‘命运’画卷。如何?”
只是……看着?
里耶斯低下了头。这代价听起来似乎微不足道。但是,神明真的如此好心?
“啊,可以亲自向仇敌挥动复仇的刀刃,多么令人……心潮澎湃。” 莫伊拉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在吟唱。
“你不像神明。” 里耶斯忽然说。
“但是,我没有其他路可以走了。” 他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神明就是这样的喔,少年。随心所欲,却又遵循着某些连我们自己也无法完全言说的‘轨迹’。” 莫伊拉的回答模棱两可。
短暂的寂静。
“……我接受。” 里耶斯终于抬起了头,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决绝取代。为了复仇,为了弟弟,他愿意踏上这条未知的、与怪物和神明为伍的道路。
“很好,少年。” 莫伊拉的声音里透出毫不掩饰的愉悦,“那么,在融合开始前,咱得告诉你,该如何辨认你未来的目标——空间神,水神莉娅。”
“你化身黑龙之后,因为承载了咱的一滴神性,这份神性会自动感应你周围大约五十公里范围内的其他神性存在。如果水神莉娅出现在这个范围内,你会立刻感知到她的方位和气息。不过你也不必过于焦虑,因为按照命运的轨迹来看……你与她相遇,几乎是注定的。”
随后,莫伊拉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点闲聊般的口吻:
“水神的样子嘛……是水蓝色的长发,连睫毛都是水蓝色的,眼睛很特别,是彩色的,像个精致的布娃娃,可爱倒是挺可爱……不过,肯定不如咱可爱就是了。这些特征,你记住了吗?”
里耶斯用力点了点头,将每一个字都刻进脑海。水蓝色头发,彩色眼瞳,小不点……水神!
“很好,里耶斯少年。那么接下来,你将会经历一段……嗯,大概几分钟的痛苦。这是凡俗之躯接纳神性、与巨兽本源融合所必须承受的。一定要忍住,之后,你便是翱翔于天际、带来灾厄与死亡的黑龙了。”
“记住,一旦化身黑龙,你就不能……”
莫伊拉的话语突然中断,像是被什么东西强行掐断。
“莉娅?!你……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罕见的惊愕,随即戛然而止。
纯白的空间如同潮水般退去,那空灵的女声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里耶斯只觉得眼前一花,时间重新开始流动。
寒风再次呼啸,脚下传来剧烈的震动和巨兽低沉的嘶吼。但他愕然发现,那两只从地下探出的、即将合拢的巨嘴鳄颚,连同它们庞大的身躯,正如同被橡皮擦去的铅笔画一样,从末端开始迅速变得透明、消散。
几秒钟内,那足以吞噬他们的恐怖巨兽就彻底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弟弟依旧安然无恙地躺在不远处的草地上,呼吸平稳。
还没等里耶斯从这诡异的景象中回过神来,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剧痛猛地从他心脏位置炸开!那痛苦并非单纯肉体上的撕裂,更像是某种更深层、更本质的东西在被粗暴地改造、重塑!
“呃啊啊啊啊啊啊——!!!”
他弓起身子,双手死死抓住胸口,发出了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眼镜从他手中滑落,掉在冰冷的草地上。他的视野开始扭曲、变暗,皮肤下仿佛有黑色的火焰在流动、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然后那头龙就到处作恶,化身天灾,但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一天就彻底消失了,再也没出现过,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巴鲁特用一句话为这个黑暗传说草草收尾,似乎想尽快摆脱这个话题带来的沉重感。为了活跃气氛,他忽然转过身,对着旁边的莱丝做了个夸张的鬼脸,双手成爪,龇牙咧嘴地“哇呀!”一声怪叫。
“啊啊啊啊!走开!别突然靠这么近!你这个吓人的笨蛋!变态!” 莱丝完全没料到这一出,吓得一个激灵,手里的半块面包都差点飞出去,她像只受惊的猫一样猛地向后缩,脸上惊魂未定,气得用剩下的面包指着巴鲁特。
“哈哈哈,胆小鬼莱丝!” 巴鲁特得意地笑起来,刚才讲述传说时的低沉神色一扫而空,又恢复了那副欠揍的模样。
艾莉希亚看着他们打闹,撇了撇嘴,小声嘀咕:“庶民就是庶民,一点紧张感都没有……” 但她蓝宝石般的眼眸深处,那抹因传说故事而生的淡淡不安,似乎也因这熟悉的吵闹消散了些许。妲依也微微松了口气,继续小口吃着食物。乔司无奈地摇摇头,开始收拾炊具。
然而,就在这短暂喧闹的间隙——
众人目光未曾抵达的对面,那座苍翠山脉的阴影之下,深深掩埋在地底、由古老岩石与黑暗构筑的迷宫最深处,超越凡人感知的绝对寂静中……
毫无征兆地,两点猩红的光芒,在永恒的黑暗里倏然亮起。
那红光并非火焰,也非宝石,而是某种更幽邃、更冰冷的存在缓缓“睁开”的痕迹。它静静地“注视”着上方,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岩层,遥遥感应到了山外平原上那微不足道的光点、热量,以及……生命的气息。
红光只闪烁了一瞬,便再次隐没于黑暗,仿佛只是某个亘古长眠的存在,一次无意识的、短暂的苏醒。
山风依旧穿过树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平原上的小队对此一无所知,但某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预兆,仿佛顺着地脉悄然弥漫开来,让正在收拾东西的妲依无端地打了个寒颤,疑惑地抬头看了看似乎毫无变化的晴朗天空。
巴鲁特的笑声也戛然而止,他似有所感,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再次投向远处那三座沉默的山峦。夕阳为山体镀上一层金边,美丽依旧,却莫名地让人感到那宁静之下,仿佛潜藏着某种正在缓慢苏醒的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