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士德总部,医疗部的核心监护区,静得像宇宙深空。唯有生命维持系统规律而低沉的嗡鸣,如同遥远星脉的搏动,证明着时间尚未在此完全凝固。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与特殊营养液混合的、近乎无味的气息,冰冷,纯粹,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与尘埃。菲莉雅·林同裳·海因里希——那个年仅十四岁,却已承载了过多沉重过往的数学天才——此刻正躺在透明的医疗舱内。她苍白的面容在柔和的基础照明下,呈现出一种琉璃般的易碎感,仿佛一件被过度使用的精密仪器,终于在超负荷运转后,陷入了强制性的沉寂。
她没有皮开肉绽的创口,但过度消耗血液和生命力,几乎焚尽了她的肉身。这深度的昏迷,是身体自发启动的最后保护机制,依靠着维生系统点滴输送的能量,维系着星火般的生机。
在这片象征着绝对洁净与绝对无力的空间里,鸢尾花班的成员们,成了最固执的守望者。
每一天,伊万·沃尔科夫和轩辕破军都会像遵循着某种无声的仪式般准时出现。伊万那头标志性的金发,此刻失去了往日的光泽。他站在医疗舱外,碧蓝如西伯利亚湖泊的眼眸,一眨不眨地锁在菲莉雅身上。那里面曾燃烧着永不屈服的抗争之火,如今却被沉重的忧虑和一种近乎原始的、对失去的恐惧所覆盖。他双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线,仿佛一旦开口,某种精心维持的平衡便会碎裂。他只是站着,像一头守护幼崽却无能为力的年轻孤狼,以沉默对抗着内心的焦灼。
轩辕破军则维持着军人世家的风骨,身姿挺拔如岳,然而,那双锐利的眼眸深处,翻滚着的是难以言表的痛惜与深沉的自责。他凝视着舱内那具小小的少女,仿佛要透过那层透明的屏障,将力量直接灌输进去。他宽厚的手掌时而无意识地紧握,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然后又像是意识到这种紧绷的无济于事,缓缓地、带着疲惫松开。他们二人,一者外显躁郁,一者内敛沉痛,共同构筑起一道由男性沉默组成的守护之墙。
与他们相对的,是鹭之宫时雨带来的、每日重复的温柔仪式。她总会带一小盘精心捏制的寿司,食材每日略有变化——有时是鲑鱼明亮的橙,有时是鲷鱼淡雅的粉,有时是玉子烧温柔的黄。她安静地坐在舱旁的椅子上,将小巧的食盒置于膝头,用她那带着独特韵律的、清冷的嗓音,对着沉睡的菲莉雅低语。
“菲莉酱,今天的模拟战,伊万又差点把训练舱搞过载呢。”
“外面的樱花,听说快要开了。”
“……你要快点醒来,尝尝这金枪鱼腹,很肥美。”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一场易醒的梦。她似乎坚信,这些日常的碎片,能像灯塔的光芒,为迷失在意识深处的灵魂指引归航的坐标。然而,日升月落,食盒里的寿司从未被动过分毫。第二天,她会默默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将前一日原封不动的食物自己吃掉,然后再换上新鲜出炉的一份。这个小小的、带着徒劳意味的举动,成了她寄托希望与咀嚼失望的、私人的轮回。
而薇奥蕾塔·马蒂诺,则主动承担了最亲密、也最需克制情感的看护职责。
她婉拒了医疗部高效却冰冷的自动化机械,坚持亲手为菲莉雅进行所有的基础护理——擦拭身体、更换洁净的病号服和导尿管。这并非为了证明什么,而是源于内心汹涌的、无处安放的保护欲,以及……一丝深埋的愧疚。她始终记得,在之前的任务中,自己未能更好地护住这个年纪最小的队友,让她独自承担了如此可怕的后果。
第一次进行全身擦拭时,薇奥蕾塔深吸了一口气,才鼓起勇气,用微微发颤的手指,轻柔地解开菲莉雅病号服的纽扣。当温热的湿毛巾即将触碰到少女肌肤的瞬间,她的动作凝固了,呼吸骤然停滞。
视野所及,并非预料中属于孩童的、光滑无暇的肌肤。从菲莉雅纤细脆弱的脖颈开始,向下蜿蜒过清晰的锁骨、平坦到近乎凹陷的小腹,转向单薄的背脊、腰臀柔和的曲线,再延伸至手臂内侧、大腿根部最为娇嫩的皮肤,乃至手腕与纤细脚踝的关节处……几乎所有被衣物覆盖或连接躯干的敏感区域,都有淡红色的、仿佛由血肉深处渗透出来的诡异符文。
它们不是绘制的图案,没有凸起的触感,颜色淡得像被水稀释过的血,又像是初春凋零的桃瓣,被无意间压印在了羊皮纸上。它们静静地盘踞在那里,构成一幅复杂而令人心悸的星图,无声地诉说着那场超越极限的能力爆发所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反噬与代价。它们是湮灭能过度宣泄后,在生命本源上刻下的、疲惫与创伤的烙印。
薇奥蕾塔那双遗传自音乐世家的、本应只映照乐谱与华彩的白色茶花瞳孔,剧烈地收缩着。一股尖锐的心痛,混合着难以排遣的无力感,狠狠攫住了她的心脏。她闭了闭眼,强行压下喉头的哽咽,重新睁开时,眼神里只剩下更为坚定的温柔与小心。
她将毛巾在温水中浸透、拧至半干,然后开始极其轻柔地擦拭。她的动作专注而虔诚,仿佛在对待一件稍有疏忽便会碎裂的古老圣物。指尖偶尔不可避免地掠过那些淡红色的纹路,她会感到一种微弱的、如同触及低伏电流般的麻意,顺着神经末梢悄然蔓延,提醒着她这具身躯所承受的非凡痛苦。她摒除杂念,只是更细致、更轻柔地完成每一个步骤,试图用这微不足道的照料,洗去一些同伴身上的痛苦痕迹,也安抚自己那份因“未能保护好”而滋生的、沉甸甸的愧疚。
每隔几日,在完成护理,确认菲莉雅状态平稳后,薇奥蕾塔会拿出随身携带的素描本和炭笔。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避开那些令人心悸的符文区域,将目光久久流连于菲莉雅安静的睡颜。然后,炭笔在纸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勾勒出柔和的线条——紧闭的眼睑上长长的睫毛,小巧挺翘的鼻尖,形状优美的唇瓣……她画得很慢,很用心,试图捕捉的并非容貌,而是那份沉睡中的、近乎透明的脆弱与安宁。这些素描,是她对抗时间流逝与内心焦虑的方式,是将眼前易逝的景象固化为永恒纪念的尝试。画纸上逐渐成型的肖像,是她无声的陪伴与祈愿。
……
意识的深海,是无边无际的寒冷与黑暗。
菲莉雅在其中漂浮,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方。直到遥远的前方,一点微光顽强地亮起,如同宇宙初开的第一缕星光,缓慢却坚定地驱散着浓稠的寒意。
她“看”见了。
景象逐渐清晰,是慕尼黑郊外祖宅那片令人心安的后花园。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金辉,空气里漂浮着刚修剪过的青草气息与湿润泥土的芬芳。姐姐坐在铺开的野餐布上,穿着一袭淡雅的连衣裙,正对着她温柔地微笑,手中捧着一本摊开的、纸页泛黄的诗集。弟弟则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在不远处跌跌撞撞地追逐着一只翅膀镶着金边的蝴蝶,发出咯咯的、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林雅…莱昂…”
她在梦的深渊里无声地呼唤,意识体被一种久违的、几乎要被记忆长河淹没的温暖与安宁紧紧包裹。她向着那片阳光奔跑,想要抓住这失而复得的幻影,想要再次投入那个充满栀子花清香的、安全的怀抱。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姐姐飘扬的衣角的刹那——
美好的图景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猛地扭曲、碎裂!
温暖的阳光被刺目欲盲的爆炸火焰残忍吞噬,青草香被焦糊与铁锈般的血腥味彻底覆盖。姐姐温柔的笑容在极致的惊恐中凝固、继而支离破碎,弟弟欢快的笑声被金属撕裂的尖啸与随后降临的、真空般的死寂无情斩断。巨大的、无形的拉扯力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从那片温暖的残像中狠狠拽出,重新抛向无边的、冰冷的黑暗深渊。
“不——!”
她在意识的最深处发出无声的、撕裂灵魂的呐喊。那极致的痛苦与绝望,如同液态的氮,瞬间冻结了她的每一缕思维,比周围的黑暗更加刺骨。那温暖的幻影越是清晰美好,破碎时的撕裂感就越是锥心刺骨,如同将已结痂的伤口再次血淋淋地掀开。
复仇的火焰,未曾熄灭,反而在这极致冰冷的绝望灰烬中,被煅烧得更加炽烈,更加纯粹,更加…不留余地。
……
医疗舱内,菲莉雅平静了多日的身体,猛地发生了一次剧烈的痉挛。
一直守候在侧的薇奥蕾塔瞬间起身,白色的茶花瞳孔骤然聚焦,紧紧锁住舱内的人影。
只见菲莉雅原本舒展的眉头紧紧蹙起,形成了一个痛苦的结,额头上迅速渗出细密的、冰冷的汗珠。她身上那些淡红色的符文,似乎也在皮肤下产生了隐晦的流动,颜色仿佛在瞬间加深了一丝,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过。她的嘴唇轻微地、困难地翕动着,溢出破碎而模糊的呓语。
“姐姐……别…走……莱昂……”
薇奥蕾塔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她下意识地将掌心贴上冰冷的医疗舱外壁,仿佛隔着一层坚硬的屏障,也能传递过去些许微不足道的暖意与支撑。
就在这时,菲莉雅那如同蝶翼般的长睫毛开始了剧烈而紊乱的颤动,仿佛正在与一层层厚重的梦魇帷幕搏斗。几次艰难的尝试之后,那双紧闭了不知多少昼夜的眼睛,终于挣脱了沉重的束缚,艰难地、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最初的焦距是涣散的,茫然地映照着监护室内恒定的、缺乏温度的蓝白色光线。她似乎用了很长的时间,才让意识从那个甜美与残酷交织的梦境泥沼中彻底挣脱,辨认出周围陌生的环境。
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最终,定格在医疗舱外,那张写满了极致担忧与劫后余生般惊喜的精致脸庞上。薇奥蕾塔的白色茶花瞳孔,此刻仿佛盛满了摇曳的、易碎的星光。
“……薇…奥……?”
一个干涩、沙哑,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声音,从菲莉雅几乎粘合的喉咙里,极其困难地挤了出来。这声音轻微得几乎被生命维持系统的嗡鸣所掩盖,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骤然劈开了监护室内凝固了太久太久的沉寂。
薇奥蕾塔几乎是立刻用手捂住了嘴,阻止了即将脱口而出的哽咽,眼中迅速弥漫起一层无法抑制的水光。她强忍着没有让泪水滑落,只是用力地、用力地点着头,仿佛要将所有的肯定与安慰都通过这个动作传递过去。
“是我,菲莉雅……是我……”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因激动而产生的颤抖,轻柔得如同最舒缓的夜曲,“欢迎回来。”
沉睡的鸢尾花,终于在同伴们三个月来的无声守望与内心复仇烈火的灼烧淬炼下,挣破了黑暗的茧缚,再次睁开了凝视这个世界的眼眸。而她肌肤之上,那些淡红色的、如同命运烙印般的符文,在这一刻,似乎也随着她意识的回归,而流露出一种幽微的、不祥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