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沉默的协奏曲

作者:花式挂科王 更新时间:2025/11/5 20:00:02 字数:7605

浮士德总部,医疗监护区。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流速,只剩下生命维持系统规律而低沉的嗡鸣,像一颗巨大而疲惫的心脏在缓慢搏动。蓝白色的光线永恒地铺洒着,洁净,无菌,却也冰冷得如同墓穴。

菲莉雅·林·海因里希在这片冰冷的寂静中,已经“醒来”了一段时间。但苏醒,对她而言,只是从一种形态的囚笼,进入了另一种。她的身体是一艘千疮百孔的残骸,每一个关节都在呻吟,每一寸肌肉都绵软无力。大部分时间,她只能躺着,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任由意识在无边无际的疲惫与那些甜美却骤然碎裂的噩梦碎片间载沉载浮。

复仇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在绝望的灰烬中燃烧得更加幽深,更加纯粹。它提供着支撑她存在的核心能量,却也灼烤着她对外界的一切感知,让她对所有试图靠近的善意,都报以近乎本能的、尖锐的排斥。

而这排斥的焦点,毫无意外地,落在了薇奥蕾塔·马蒂诺身上。

每天午后,分秒不差,那个有着白色茶花瞳孔的法国少女便会出现。她拉过那把固定的椅子,坐在离医疗舱不远不近,恰好处于一种既表示陪伴又不构成压迫的距离,开始她雷打不动的半小时“独白”。

最初的几天,菲莉雅用彻底的沉默和紧闭的双眼来对抗。她试图将那把温柔得令人心烦意乱的声音彻底隔绝在外。

“菲莉雅,今天模拟训练场的阳光似乎格外充足。”

“伊万昨天弄坏的训练舱还没修好,工程部的人看见他就头疼。”

“时雨酱找到一本古老的日本诗集,说里面的俳句很有趣,想等你好了念给你听……”

薇奥蕾塔的声音总是很轻,像初春的雪屑,落在结了厚冰的湖面上,悄无声息。她不带迫切的追问,没有哀伤的怜悯,只是平静地、持续地,将一些与仇恨、与痛苦无关的,外面世界的琐碎日常,摊开在菲莉雅面前。

“她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不质问?为什么不因为我这忘恩负义的沉默而转身离开?”

菲莉雅在内心无声地咆哮。她宁愿薇奥蕾塔暴怒,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是个不识好歹的混蛋,这样她就能理直气壮地瞪回去,用更刻薄的冰锥般的言语还击,以此巩固自己“受害者”与“复仇者”的牢固立场。可薇奥蕾塔没有。她只是日复一日地来,带着那种令人窒息的、仿佛能吸纳一切负面情绪的包容,耐心地、固执地,打磨着一块坚冰。

这种无怨无尤,比任何责难都让菲莉雅难受。它像一面过于清澈的镜子,逼她看见自己此刻的别扭、刻薄,和隐藏在深处、连自己都不愿直视的一丝……愧疚。关于埃克特长官的沉默,关于那场空难背后可能的阴影,关于许多尚未理清却已感知的、浮士德内部的复杂漩涡。她无法对唯一明确伸出援手的人,清晰地宣泄这份庞杂的恨意,于是只能转化为更深的自我封闭和针对性的冷漠。

这种刻意为之的冷漠,在每日的午餐时分,体现得最为淋漓尽致。

鹭之宫时雨通常会带着一个精致的多层漆木食盒悄然出现。她会安静地打开盒盖,露出里面摆放得像艺术品般的寿司、点缀着梅子的小巧饭团,或是滑嫩清淡的茶碗蒸。

“菲莉酱,请用。”时雨的声音带着她特有的、清泉击石般的冷冽,但其中的关切不容错辨。

只要薇奥蕾塔在场,菲莉雅一定会立刻扬起声音,用一种近乎表演的、刻意拔高的语调回应:“谢谢你,时雨!看起来非常非常美味!”

那声音里的“热情”,与她平日的死寂形成尖锐而尴尬的反差。她就是要用这种近乎拙劣的区别对待,划下清晰的界限:你看,我讨厌你,唯独讨厌你。哪怕你对我再好,我也讨厌你。不要再白费力气了,你这样……让我怎么安心地恨你!快点放弃我吧!

而面对薇奥蕾塔带来的食物,菲莉雅的态度则是彻头彻尾的、毫无转圜余地的抗拒。

苏醒初期,薇奥蕾塔准备的都是严格按照医疗手册执行的、极其清淡的流质与软食:寡淡得几乎尝不出味道的燕麦粥,只有些许咸味的蔬菜泥,清澈见底的肉汤。这固然是出于专业的康复考量,却也实实在在地勾不起菲莉雅的任何食欲。她是在浓郁滋味里长大的孩子——母亲系着围裙在灶台前忙碌,端出的锅包肉散发着酸甜呛人的醋香,勾人食欲;父亲偶尔兴致来了,会复刻慕尼黑老家的味道,德式猪肘那焦脆外皮与肥糯肉质在口中迸发的满足感,配上酸爽开胃的酸菜和扎实的香肠血肠;还有那些无论中德,都能带来最直接愉悦感的、各式各样的甜点……这些浓墨重彩的味道,是她关于“家”和“温暖”记忆的隐秘坐标,早已被深埋于废墟之下,却在身体极度虚弱、心灵无所依傍时,变成了一种隐秘而尖锐的渴望。

因此,当那些清淡到近乎惩罚味蕾的食物被薇奥蕾塔小心翼翼端到面前时,菲莉雅要么紧紧闭着嘴,眼神放空,看也不看;要么干脆猛地别过头去,用后脑勺表达着无声却决绝的抗议。几次之后,薇奥蕾塔不再试图喂她,只是默默地将食物放在触手可及的床头柜上,轻声说一句:“多少吃一点,你需要营养。”然后便退回到她的椅子上,继续她那沉默的陪伴。

然而,生理的饥饿感是真实而顽固的。身体的修复工程浩大,亟需能量补充。在薇奥蕾塔离开后,监护区重归一片死寂,只有她自己腹中因空虚而发出的轻微鸣响,打破这片令人心慌的宁静。起初,菲莉雅能凭借意志力硬扛过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身体机能一丝丝地恢复,那种对食物最原始的渴望,也如同春雨后的野草,顽强地钻出地面,越来越难以忽视。

某一天午后,薇奥蕾塔照例留下一碗温热的蔬菜粥后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菲莉雅一个人,以及那碗粥散发出的、极其微弱却无比执拗的食物气息。她挣扎了许久,内心的骄傲与身体的需求像两只野兽在她体内搏斗。最终,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情绪占了上风——她只是不想被这无谓的饥饿感打败,她还要留着力气,去完成那件最重要的事……复仇。

她极其艰难地、偷偷地撑起一点身子,仿佛在进行一项不可告人的秘密活动,伸手端过那碗已经微凉的粥,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味道依然令人失望,如同咀嚼温热的纸浆,但空荡的胃部被填充的踏实感,却让她几乎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吃完后,强烈的羞耻感和一种莫名的、害怕被窥破的恐慌迅速涌了上来。她迅速将空碗放回原处,甚至故意用手指蘸了点水,在碗边弄出些许溢出的假象,然后背对着门口躺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仿佛刚刚犯下了一桩不可饶恕的罪行。

这一次的“破戒”,如同在坚冰筑就的堤坝上,凿开了第一道细微的裂缝。

自此,她开始了“偷偷地”进食。总是在竖起耳朵,确认门外那熟悉的脚步声确实远去之后,才快速地、带着深重负罪感地完成这套流程。她会仔细地清理“现场”,不留下一丝咀嚼过的痕迹,若有残渣,也会小心翼翼地用纸巾包裹并藏起来,等待下次被搀扶着去洗手间时,偷偷扔掉。这一切,她都自认为做得天衣无缝,是在维持自己骄傲面具下的、一次次的秘密妥协。

她并不知道,薇奥蕾塔每次回来收拾餐具时,那看似平静无波的目光,总能精准地捕捉到那些变化的细节——碗底残留的、与“不慎打翻”痕迹不符的干净刮痕,勺子摆放角度与离开时那微妙的差异,甚至只是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属于食物消化后的那一点点微弱生气。那双白色的茶花瞳孔里,会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光,那是放心,是了然,或许,还有一丝更深的心痛。但她从不点破,只是沉默地将一切恢复原状。

与此同时,伊万和轩辕破军的关怀,则以一种更沉默、更不具压迫性的方式,悄然渗透。他们总是在清晨,菲莉雅通常还在沉睡或假装沉睡时到来。会轻轻放下温热的牛奶、煮得火候恰好的鸡蛋或是松软的白面包,然后便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偶尔,轩辕破军会留下一张字条,压在餐盘下。字迹是军人特有的刚劲有力,内容却简短得近乎吝啬:

“模拟战术推演,用了你之前的阵列思路。”

“新来的补给官,效率低下。”

“恢复体力为先。”

没有追问,没有令人疲惫的关怀,只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像投入古井深潭的石子,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然后沉入水底。菲莉雅从未回复过,但那些字条,她也没有随手丢弃,只是在她能下床活动后,默不作声地将它们塞进了枕头底下,那个无人能看见的角落。

然而,最让菲莉雅内心交战激烈、几乎耗尽心力的,是每晚例行的擦身时间。

苏醒后的近一个月,她的自主活动能力极其有限,个人清洁几乎完全依赖他人。薇奥蕾塔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这项最私密、也最需要信任与耐性的任务。作为家中的长姐,她早已习惯了照顾弟弟妹妹,那种细致入微、不厌其烦的耐心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如今,她将这份本能,毫无保留地倾注在了菲莉雅身上,仿佛在照顾一个格外脆弱、格外倔强的亲妹妹。

最初几次,菲莉雅的反应激烈得像只落入陷阱、濒死的幼兽。当薇奥蕾塔端着温水盆和柔软的毛巾走近,试图揭开她身上的薄被时,她会用尽那残存的所有力气挣扎,喉咙里发出困兽般威胁性的呜咽。

而最激烈的一次,就发生在第十天晚上。

当薇奥蕾塔的手,一如既往地、平静地即将触碰到她肩头,准备解开病号服纽扣时,积压了整日的烦躁、无处宣泄的恨意、以及对这种亲密接触的本能恐惧,如同岩浆般骤然喷发。菲莉雅猛地低头,一口狠狠咬在了对方挽起袖子、裸露在外的小臂上!

在这一瞬间,尖锐的刺痛仿佛击穿了时间。薇奥蕾塔眼前猛地闪过许多年前的一个午后——她那个任性又黏人的小妹妹,因为被她阻止吃太多糖果,也是这样气急败坏地、用还没长齐的小乳牙,在她手臂上留下了一个湿漉漉的、带着口水印的牙印。当时的疼痛远不及此刻,但那孩子气的愤怒和随之而来的、带着泪花的撒娇,感觉却是如此相似……一种属于“姐姐”的、熟悉的无奈和包容,几乎是一种本能,压过了被伤害的惊愕与委屈。

她的手臂,没有抽走,甚至连肌肉都没有本能地绷紧抵抗,就那样僵硬地、近乎顺从地停留在菲莉雅的齿间,仿佛那不是她身体的一部分,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菲莉雅愣住了。她没想过会咬得这么深,这么轻易就见血。她预期中的反抗、拉扯、甚至呵斥都没有到来。对方这种逆来顺受、仿佛心甘情愿承受一切的姿态,像一桶滚油,狠狠浇在她心头的怒火之上。她凭什么不反抗?她凭什么要忍受?!

一种被轻视、被怜悯的屈辱感攫住了她。她不仅没有松口,反而更加用力,齿关深陷,像是要将所有无处安放的仇恨、被背叛的痛苦、失去至亲的绝望以及这具身体带来的深深无力感,都通过这个狰狞的伤口,一股脑地灌注到对方体内。

温热的血液加速涌出,顺着她的嘴角蜿蜒滑下,那黏腻的触感让她胃部一阵翻搅。她下意识地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那腥甜浓稠的液体猛地冲过喉咙。

就是这一咽,让她自己从那股疯狂的失控中惊醒过来。她像被雷电击中,猛地松开口,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缩去,脊背重重撞在医疗舱的内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她看着薇奥蕾塔小臂上那个清晰的、皮肉翻卷、正不断渗出鲜红血珠的齿痕,以及顺着白皙皮肤蜿蜒流下的那一道刺目血线,一种混杂着生理性恶心、巨大恐慌和更加炽烈怒火的情绪,轰然爆炸开来。

“滚!”她嘶哑地尖叫起来,声音因沾染了对方的鲜血而显得黏腻、恐怖,“你滚啊!听见没有!你以为你这样很伟大吗?!你这个……你这个…虚伪的**!!!”

词汇在脑海中疯狂冲撞,最终化作淬了毒的匕首,被她不管不顾地投掷出去。

“你到底要装到什么地步?!啊?!”她喘着粗气,灰蓝色的眼睛里燃烧着痛苦的火焰,死死盯着一言不发的薇奥蕾塔,仿佛要将对方烧穿。

“看着我!看着我!我是个死全家的灾星!谁靠近我谁就会倒霉!谁都会死!你听不懂人话吗?!”

“你为什么要照顾我这种灾星?!你他妈的是不是有病!滚啊!滚得越远越好——!我永远都不想再看到你!!”

“死全家的灾星”这几个字,像一颗子弹,不仅射向菲莉雅自己,也瞬间击中了薇奥蕾塔心中最沉重的秘密。在那电光石火的瞬间,薇奥蕾塔的眼前仿佛不是菲莉雅崩溃的脸,而是埃克特长官那张写满痛苦与挣扎的面孔,他近乎卑微的请求在耳边回响:“……空难……是组织内部……为了塑造她的‘复仇之火’……她是三十年来天赋最好的个体……我们必须……保护好这把最锋利的‘矛’……薇奥蕾塔,我请求你……”

这沉重的真相,这被赋予的、带着原罪的守护使命,像一副无形的枷锁,让她将所有的辩解、所有的委屈都死死咽了回去。她看向菲莉雅的眼神里,那翻涌的复杂情绪中,更多了一份深不见底的、属于知情者的痛苦与责任。

她只是默默地,用旁边备用的干净纱布,按住了自己那仍在流血的可怖伤口。白色的纱布迅速被染红、浸透,像雪地里骤然绽放的、凄艳的花。

这种彻底的、仿佛能将一切最恶毒的攻击都消融殆尽的沉默,比任何言语的反击都更让菲莉雅感到崩溃和无力的绝望。

吼叫的余音在冰冷的墙壁间碰撞、消散。极致的宣泄之后,是骤然降临的、令人心悸的空洞。菲莉雅瘫在那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然后,另一种声音在她脑海里尖锐地响起:

“我在干什么……我刚刚做了什么?!她每天都在照顾我,给我带食物,陪我说话,帮我擦身体……我居然……我居然咬她,还对她说了那么恶毒的话……我才是那个最该死的……**……”

强烈的自责像冰水一样浇头而下,让她几乎窒息。她看到薇奥蕾塔沉默处理伤口的侧影,那逆来顺受的样子让她恨不得时间倒流。

但是——

几乎是同时,一股更加强硬、更加熟悉的力量蛮横地扼杀了这软弱的念头。

“不!她活该!谁让她非要凑上来!谁让她假装圣人!她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摆出一副理解一切、包容一切的姿态!她就是在为自己的愚蠢和天真付出代价!她活该被咬!活该被骂!”

内心两种声音疯狂地厮杀,将她刚刚平息一点的思绪再次搅得天翻地覆。她猛地拉起被子,将自己连头蒙住,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也能隔绝内心那个让她感到陌生和恐惧的自己。她在黑暗中紧紧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肉体的刺痛来转移精神上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矛盾与痛苦。

那一夜之后,某种东西似乎改变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变。

菲莉雅不再有激烈的肢体反抗。当薇奥蕾塔再次端着水盆走近时,她只是僵硬地、如同失去灵魂的木偶般躺在那里,全程紧闭着眼,牙关紧咬,仿佛这样就能否定自己正在接受“仇敌”照顾的事实。但她的身体,却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逐渐记住了那套流程,甚至……开始背叛她的意志。

薇奥蕾塔的擦拭动作,始终如一的轻柔、细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耐心。温热的毛巾拂过皮肤,带走黏腻与不适,留下令人贪恋的清爽。那适中的力度,恰到好处的温度,尤其是在擦拭到因长期卧床而酸痛的背部肌肉,或是血液循环不畅的小腿时,那种被妥帖照顾、被温柔抚慰的感觉,像温暖的潮水,一次次企图漫过她高高筑起的心防。

绝对不是因为她的触碰让我感到安心!也绝对不可能是因为被她擦身体和按摩很舒服!更绝对不是我对她……有什么该死的愧疚!菲莉雅在内心激烈地、一遍遍地否认。我只是……只是厌倦了无谓的挣扎。只是不想让自己显得更难看而已。对,就是这样。

她的反抗,从激烈的肢体冲突,演变成了僵硬的、不情愿的,却又无比诚实的配合。她依旧不发一言,仿佛一尊冰冷的石像。但她的身体,却逐渐学会了在那双带着薄茧却异常温柔的手下,不易察觉地放松。有时,当微湿的毛巾掠过那些淡红色的、如同命运诅咒烙印般的符文时,薇奥蕾塔的指尖会带着一种加倍的小心,那细微的、带着怜惜的触感,会让菲莉雅紧闭的眼睫,难以自控地微微一颤。

就在这种沉默的拉锯、崩溃与微妙的身体妥协中,薇奥蕾塔带来的食物,开始悄然发生了转变。

那些清淡的粥羹和味道寡淡的蔬菜泥,渐渐从床头柜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开始出现一些造型精致、散发着诱人蛋奶香气的小点心。最初是烤得色泽金黄、鼓着完美小肚子的玛德琳蛋糕;然后是表面焦糖酥脆、内里湿润柔软的可露丽;偶尔,还会有一小块口感层次复杂、散发着咖啡与巧克力醇香的歌剧蛋糕。

菲莉雅第一次看到那枚小巧的玛德琳时,眼神凝固了一瞬。那温暖的色泽,甜蜜的气息,与她脑海中关于“病号餐”的所有概念都格格不入。她依旧秉持着“绝不说谢谢”、“绝不当面吃”的原则,但内心深处某个干涸的角落,似乎被这抹亮色轻轻撬动了一下。等到薇奥蕾塔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她几乎是带着一种报复性的急切,伸手抓过那块蛋糕,迅速塞进嘴里。

蓬松、湿润、浓郁的黄油和香草气息瞬间在口中炸开,那久违的、纯粹的、能带来片刻麻痹与愉悦的甜,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窜过她紧绷的神经。她吃得很快,甚至有些狼狈,腮帮子塞得鼓鼓的,生怕这短暂的、偷来的欢愉被人发现。吃完后,那股熟悉的羞耻感再度如潮水般涌上,但这一次,似乎混杂了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细微的暖意。

然而,更让她心神剧震的变化,还在后面。

几天后的午餐时分,她习惯性地在薇奥蕾塔离开后看向床头柜,映入眼帘的,却不是预期的西点或日料,而是——一盘色泽橙红诱人、芡汁明亮、大片酥软的……锅包肉?!旁边,甚至还搭配着几根细细的、地道的葱丝!

菲莉雅几乎以为自己因虚弱而产生了严重的幻觉。她死死地盯着那盘菜,仿佛要把它瞪穿。鼻腔里似乎已经萦绕起那记忆中最熟悉的、酸甜呛人的醋香。她怎么会……她怎么会做这个?!她从哪里学来的?!

内心的震惊让她甚至忽略了其他。直到她下意识地看向薇奥蕾塔刚才放餐盘的手,才猛地注意到,在那只骨节分明、原本白皙纤细的右手手背上,靠近虎口的位置,赫然多了几个明显的、红得刺目的点!其中一个甚至起了水泡,在她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狰狞。

**是……炸锅包肉的时候……烫到的吗?**

这个认知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菲莉雅的心口。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巴黎大小姐,为了给她做一道地道的中国菜,在陌生的厨房里,被滚烫的热油溅伤……

她几乎是慌乱地移开了视线,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那盘色香俱全的锅包肉,此刻在她眼中,仿佛带着血与痛的温度。

紧接着,仿佛打开了某个神秘的开关,德式香肠配酸菜和血肠,甚至还有一次,是看起来就费工费时、肉质酥烂入味的烧羊肉……这些味道浓郁、扎实、充满了她童年与家族回忆的菜肴,开始轮番出现在她那小小的床头柜上。它们显然不是总部食堂能够提供的制式餐点,那唯一的解释,只能是薇奥蕾塔亲手所为。而每一次,菲莉雅都能在她手上或手臂上,看到新的、或大或小的伤痕——切伤、烫伤,像是无声地记录着每一次笨拙而努力的尝试。

一个出身法国音乐世家、十指本应只沾染琴键与乐谱芬芳的大小姐,为了她,去反复试验如何熬制酸甜适口的芡汁,去亲手处理味道浓重的血肠,去耐心掌握让羊肉酥烂而不膻的火候……甚至不惜让自己伤痕累累。

菲莉雅依然沉默地、在无人在场时,偷偷地享用着这些食物。但每一次下箸,心情都变得更加复杂、更加沉重。她一边贪婪地汲取着这熟悉味道带来的、近乎落泪的慰藉,一边在心底狠狠地唾弃着如此轻易就被“收买”的自己。那份想要恨对方、想要将所有人推开的决心,在这些无声的、笨拙得令人心碎的付出面前,开始出现越来越多、越来越深的裂纹。

她依旧会在时雨送来午餐时,用那种夸张的、表演性质的语调大声道谢。

她依旧不会看薇奥蕾塔一眼,不会对那些显然耗费了无数心血与时间、甚至带着伤痛的菜肴,说哪怕半个“谢”字。

但当她趁着无人之际,快速地将一块汁水浓郁、外酥里嫩的锅包肉塞进嘴里,感受着那久违的、几乎让她眼眶发热、喉咙发紧的滋味时;当她晚上在薇奥蕾塔那沉默而温柔的擦拭下,身体不由自主地放弃抵抗、甚至隐秘地贪恋那片刻的舒适时;当她眼角余光瞥见对方手背上那尚未消退的烫伤时,一种比愤怒和恨意更让她恐慌的情绪,如同藤蔓般疯狂滋生,紧紧缠绕上她的心脏——

“她这样……我以后……还怎么恨得下去啊……”

康复期的沉默协奏曲,主调依旧是冰冷的抗拒与绝望的嘶吼,但在无人窥见的角落,一些温暖的、柔软的、属于“生”的副旋律,已经开始顽强地、固执地,在冰层之下奏响。那是以伤痛为音符,以沉默为节奏,以笨拙的关怀和隐秘的愧疚交织而成的旋律。坚冰的内部,正因这持续不断的、带着血与痛的暖流,而发出细微的、清晰的、即将彻底碎裂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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