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像是有人把我塞进了一个巨大的冰柜,寒气不是从外侵入,而是从骨头缝里自己钻出来的。我蜷在桥洞最背风的角落,身上只有那件逃离火场时穿出来的单薄睡衣,布料又硬又冰,摩擦着皮肤,像裹着一层浸透了冷水的粗麻布。
牙齿“咯咯”地响,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通缉令。苏某某。一百万元。
这几个字像鬼影,死死缠着我。我不能去人多的地方,不能找暖和的地方待着,甚至连走路都不敢抬头。每一个看向我的眼神,都像是一把即将刺过来的刀子。我是猎物,整个城市都是猎场。
饿。肚子空空荡荡,一阵阵抽搐着疼,提醒我它还存在着。喉咙干得冒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
我想家,想妈妈做的热汤面,想爸爸茶杯里飘起的热气。可那些画面刚冒出来,就被更狰狞的东西撕得粉碎——KTV里那些扭曲的脸,令人作呕的酒气,沉重得让我无法呼吸的压迫感……还有最后,那片记不清来源、只留下灼痛和火焰的记忆。
我杀了人。八个。
报纸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恐惧像一块巨石,把我死死压在阴影里。出去就是死。他们肯定会枪毙我。我只能躲着,像阴沟里的老鼠,直到冻僵,或者饿死。
白天比晚上更难熬。阳光明明挂在天上,却没有一丝温度,像假的一样。我换了个地方,躲在一栋待拆楼的二楼,这里稍微能挡点风,但空气依旧冰冷刺骨。
饿。饿得头晕眼花,看什么东西都带了重影。
冷。手指和脚趾已经麻木了,碰在一起都感觉不到那是自己的肢体。
必须弄到吃的。必须找到暖和的地方。
这个念头像疯长的藤蔓,缠得我快要窒息。
我能用什么换?
我低头看着自己这双手,这具身体。这具……已经被弄脏、变得破败不堪的身体。
“反正……也已经这样了。”心里一个声音在说,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狠厉。“用它换口吃的,换一晚暖和,不行吗?”
强烈的羞耻感烧红了我的脸,但比羞耻更汹涌的,是那种想要活下去的、野兽般的本能。
我想起以前听班上那些混社会的同学隐约提起过的地方。南城,有些小巷子,晚上会有女人站在那里……
也许……可以去试试?就一次,换到点吃的立刻就走。
夜幕降临,我像个游魂,凭着模糊的记忆和本能,晃到了那片区域。灯光昏黄,勉强照亮坑洼的地面。几个女人倚在墙边,穿着与季节不符的短裙,脸上是浓妆也掩盖不住的疲惫和麻木。空气里混杂着劣质香水、香烟和其他难以形容的浑浊气味。
我吸了口气,那冰冷混浊的空气刺痛了肺腑。鼓足这辈子或许最后的勇气,走向一个靠在灯柱旁、看起来不算太凶神恶煞的男人。
“叔……叔叔……”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能……能给我点吃的吗?我……我好冷……我……我可以……” 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像鱼刺一样鲠着,带着血腥味。
他转过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我的脸,我身上那件可笑的、脏兮兮的兔子睡衣。他的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脸上瞬间布满厌恶。
“滚开!小**!”他像驱赶苍蝇一样挥手,语气里充满了鄙夷,“想害死老子啊?幼女也来卖?快滚!真他妈晦气!”
我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脸上火辣辣的,不是因为寒冷。
没关系……还有别人。我麻木地告诉自己,试图挪动脚步。
第二个目标是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有点斯文的男人。我重复着那套磕磕绊绊、连自己都恶心的说辞。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冰冷而锐利,像手术刀一样解剖着我。
“小姑娘,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知不知道和幼女发生关系就算**?”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比之前的辱骂更让我感到寒冷,“我看你不如去找警察求助。”
连做这个妓女都没人要吗?
连出卖自己这具仅剩的、肮脏的身体,都被嫌弃,被拒绝?
我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那条街,屈辱和绝望像两股冰冷的铁流,在我体内冲撞、冻结。这个世界,连最后一条肮脏的缝隙,都对我关上了。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寒冷和饥饿是永恒的刻度。
我在不同的废墟和阴影间蠕动,意识越来越模糊。翻找垃圾堆,找到一点发馊的食物残渣,狼吞虎咽地塞进去,只为了平息胃里那阵搅动五脏六腑的绞痛。
幻觉开始出现。有时看到妈妈端着热腾腾的饭菜走来,有时是KTV里那些男人狞笑着压过来。冷到极致,身体反而产生一种奇怪的灼热感,像是内部在燃烧。
思维变得粘稠、混乱。我是谁?为什么在这里?那场大火……那八个人……是我做的吗?那个力量……到底是什么?
“自首”这个词,或许在脑海深处某个角落潜伏着,但立刻被更原始的恐惧淹没——出去,就是死。会被愤怒的人群打死,或者直接被警察开枪击毙。这个念头像最坚固的牢笼,把我死死锁在这片寒冷的绝境里。
意识像风中残烛,火苗越来越微弱。
我躺在一个废弃的报刊亭里,连蜷缩身体的力气都没有了。寒冷已经感觉不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仿佛漂浮在温水中的麻木。视野边缘在不断变暗,缩成一个模糊的、晃动的光圈。耳朵里是持续不断的、尖锐的鸣响。
我要死了。
这个认知,无比清晰地浮现在即将被黑暗吞噬的脑海里。不是可能,是正在发生。就在此刻。
死……
像爸爸妈妈一样,变成冰冷的、再也不会动的物体。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断线的前一瞬,一个几乎被遗忘的、来自某天道法课的片段,像最后一颗火星,猛地在我无尽的黑暗意识里炸亮:
“……对于自首的犯罪嫌疑人,法律上会予以考虑……尤其是存在防卫情节……可以从轻或减轻处罚……”
自首……从轻……减轻……
我不是故意的!我是在被他们……被他们**的时候反抗的!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只是想推开他们!想呼吸!
如果自首……如果我把一切都告诉警察……法官会听我解释的,对吧?我可能……可能不用死?
这个念头,微弱得像萤火,却成了这片绝望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求生的本能,在这一刻以一种扭曲的方式爆发出来,压倒了长期以来对“出去就是死”的恐惧。对,自首!去派出所!把事情说清楚!也许……也许还能活!
一股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的力气,支撑着我几乎冻僵、饿垮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世界在眼前晃动、旋转。我凭着最后一点模糊的方向感和求生的欲望,朝着记忆中那个有蓝色灯光的地方,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过去。
那盏灯……派出所门口那盏灯……好像越来越近了……
温暖……还有……活下去的……可能……
我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像一袋被丢弃的垃圾,扑向了那扇透着光亮的玻璃门。门开的瞬间,温暖的空气包裹住我,几乎让我晕厥。
值班台后面,一个穿着警服的年轻警察抬起头,看到我,脸上露出惊愕的神情。
“小姑娘,你怎么了?需要帮助吗?”
我抬起头,视野里他的脸模糊不清,用尽胸腔里最后一点气息,嘶哑地、却异常清晰地吐出那几个字:
“我……是苏晓月。”